楔子
大约十岁那年,我做了平生头一个牢牢地抓住了日后记忆的梦:一群巨大的怪兽举着头上的尖角,在阳光下穿过了一望无际的荒原,呼啸着朝我冲来。它们暗褐色的皮甲闪着金属般的光泽,我踩在地上的脚,老远便感受到了大地传来的沉闷急骤鼓声般的震颤。“啊,犀牛!”我在梦里惊呼道。我转身想逃。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自己惊醒了,可就在我逃出了这个噩梦之前,它们已经追上了我。尽管清楚地知道这是在梦中,我还是惊恐挪不动身。就在这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它们追上了我,却未如我想象的那样踩、碾和用角挑我。它们刹住了笨重、小山似的身躯,吃力地在我的跟前停下。从它们鼻翼里喷出的沉重的带着白气的喘息,震得我的耳膜嗡嗡生疼。那是一种正在消逝的、类似天边地平线后闷雷的声音。虽然响,对人倒好像没有伤害性。我迷惑地抬起头,打量着这些闯入了我童年梦境的不速之客。啊,这一看,顿时使我消除了对它们的恐惧。它们不过是些迷途劳累的庞然大物,就像从每天晚上睡前,我母亲给我讲的那些故事里跑出来的。只是它们看起来比故事里神气漂亮的动物更可怜也更疲倦,一近看,它们身上青铜的光辉便消失了,厚厚的铠甲成了使用过当处处皲裂的黑陶,深深的裂缝里嵌满了泥土、草屑和血痂。它们的角也早已磨秃了,已失去了任何实用及观赏性,顶在头上光溜溜傻乎乎的,倒似我那尚未发育起来的小鸡鸡。我格格地笑了,伸出手去摸它。它毫不避让。它那双深陷于头上泥潭般皱褶中的小眼睛离我如此之近,使我能够仔细地看清楚它的目光。它们是如此的温和、如此的怜悯。这样的眼神,看上去比我这十岁孩童的更茫然。我给它们搞糊涂了。这是一种十分陌生的体验。我既被它们吸引,从那双眼睛中,又仿佛不合时宜地窥见了一个与我年龄不相称的神秘广大的世界。于是,我“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回到了现实中母亲的身边。
十四年后,我见到了随孔子流亡归来的师兄子贡。一见着他,多年来纠葛着我的那些梦境就冰然释开了。十四年以前,他与我父亲,和另一些师兄们,跟着孔子离开了鲁国。当时我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刚刚开始做下了那些日后留在我记忆中的梦。*初几年,我梦到的都是一些景物:我们曲阜的城门、城外的沂水、铺着青石板的街道、城东头国王宫殿屋脊上青灰色的瓦当和越过宫殿远远望及的翠绿的尼丘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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