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少年十五二十时
请允许我说老实话,我的一生是个职业编剧者。编剧,自然联系到戏曲的各个方面,也可以说我比重是从事戏剧事业的。但这并不是说,我跳入社会以来,天生就能编剧。比如开个店铺,也需要有个趸积货品、储备过程,编剧,自然也要有这个过程。这个过程,说来话长。
我五岁读书,略识之无。入中学后,家父命我专攻英语,白天上课,晚间还要上夜学,以求深造,什么《那氏文法》、《天方夜谭》、《伊索寓言》等,我都学过三、四遍。但是,我的兴趣所在,却叛悖严命,偏偏酷爱古典文学,尤喜骈文。课余之暇,先从《六朝文契》、《昭明文选》读起,次第背诵唐宋四六,清代八家,什么袁枚、阮元、陈维崧、吴锡麒等人的**篇章,直到蒲松龄的《聊斋志异自序》,都能背得滚瓜烂熟。一边诵读,一边习作,寿序、墓志、游记、笺启以及演连珠,无不试作。逐渐觉得还不过瘾,进而学写律赋、古赋。又将音韵方面的知识,提到学习的日程上来,什么词步韵脚、平、仄、阴、阳、双声叠韵、出韵犯音,都要弄通。尤其是一部《平水韵》,北人读来,一东二冬,三江四支,八庚九青,三肴四豪,“平上去入”、“入”专“三声”,必须从师指点,强记心中,我对此虽然耿耿于怀,却找不到科学技术专长��据,只得强记死背。幼年脑力尚健,记准一字,便是一字,倒老不忘。当时认为这是个既苦且僵的工夫,而在无意之中,却打下了如何能使文字声调铿锵、音协韵妥的基础。律赋是大块文章,律赋通了,写些绝句律诗、词曲小令,在遣韵用字方面,就觉得容易多了。今天看来,写剧词的起码要求不外于文采多姿、声顺字响、上句开辙、下句叠翠,我以诗词赋曲工夫而施于剧词,单就选辙押韵,可说是出期余绪的。这一段过程,也就等于开一个店铺,囤积一部分原料的过程。
家父是个狂热拥护者,他在晚清时代,供职银库小吏,上午应卯,午后即到前三门各戏园看戏,风雨无阻。他虽然有及亲睹和长庚、余三胜、张二奎“三大鼎甲”的演出盛况,而于汪桂芬、谭鑫培、弊菊仙、俞菊笙、陈德霖、何桂山、王瑶卿、杨小楼、金秀山、黄润甫、刘鸿声、汪笑侬、田桂凤、杨小朵、路三宝、龚云甫、王长林、钱金福等赫赫有名的声容绝唱,都曾寓目。而且好听连台本戏,诸如《八本雁门关》、《八本德政芳》、《八本混元盒》、《十本五彩舆》等,连贯看来,默述如流。因为好戏,他也曾学过小生,只是当时家规严厉,不许粉墨登场。可是,我家的至亲中,却有一位不仅粉墨登场,而且是纯粹艺人的梁惠亭。惠亭公是我的姨父,唱正工铜锤花脸,昆乱不挡,嗓音**,能唱“正宫调”的《芦花荡》,同时期以“铁嗓钢喉”闻名的何九先生(何桂山)对于惠亭公也不能不心悦诚服。惠亭公时常到我家来,与家父谈天,谈来谈云,总是谈到当时京剧界的**演员的艺术,不是大头(汪桂芬)的“脑后音”多么刚拔,一时无两;就是叫天(谭鑫培)的“云遮月”的嗓子怎么有味,超越前人;要不就是老乡亲(孙菊仙)的“脆音”怎么气力充沛,变化多姿;秀山(金秀仙)的“口鼻共鸣”怎么浑厚;黄三(黄润甫)的“锣鼓经”,怎样抬手动脚,应节合拍……我虽年幼,侍立静听,日久天长,潜移默化,对于京剧不知不觉地也产生了幻想般的向往。逢年过节,家父也带我到戏,如此耳濡目染,感觉到艺术境地,恍如海底龙宫,不知蕴藏多少奇珍异宝。(之一)
先祖母主持家政,日常生活倒也俭约,唯性喜热闹,每逢寿辰,必叫来一台滦州皮影戏,或是金麟班的大台宫戏(即杖头木偶戏),或是带小戏的八角鼓莲花落,在家演出,遍请亲友,一同观赏。遇到整寿之期,必由惠亭公担任“戏担调”,邀请他的知好名伶、名票,租台,午局带灯(即昼夜两场),演唱大戏(当时称京剧为“大戏”)。记得先祖母五十整寿那年,惠亭公特邀孙菊仙合演《断密涧》,两人嗓音都冲,几段对唱,你争我夺,各不相让,台下哄起雷鸣般的彩声。戏演完了,我好奇地到后台看目的地李密那张花脸是臬地“卸”下来,只听孙菊仙以响亮的大嗓,半开玩笑地向正在卸脸的惠亭公说:“惠亭!你今天要唱血来是怎么着?”惠亭公边用细纸净脸,一边也以宏亮的嗓音回答:“好货便宜至亲。亲家办寿,还不给点真格的?!”孙菊仙似乎负气地说:“你有多少真格的,今天都抖露出来,叫老哥哥见识见识!”惠亭公也不服气地说:“好!晚上再烦您一出,哥俩台上见!”孙菊仙说:“就那么办!白天西皮,晚上来出二黄的《二进宫》,我听你那句“保**”上得去上不去!“(《二进宫》剧中徐延昭唱*后一句”保**全仗你杨家父子兵“的 “保**”,须用“嘎调”,而花脸唱“嘎调 “*难。)惠亭公说:“好嘞!按咱哥俩的调门,绷足了,非请“石头”不可(“石头”是陈德霖的小名,当时的旦角赏中以陈德霖*吃高调门),谁辛苦一趟?”管事的在旁说道 :“德霖今晚有戏,撞上了。要不,就请子芳吧?”孙菊仙和惠亭公几乎同时说道:“子芳也行,我们同过台,抻练过。”于是,家你补了一张请帖,还由惠亭公陪着,同到陈子芳家中。陈子芳是当时旦角中*能吃高调门的,他听说与孙菊仙、梁惠亭合演《二进宫》,便兴高采烈地连声应允,驱车而至。当晚这出《二进宫》,珠联璧合,更比白天的《断密涧》听着过瘾,生、旦、净三人对啃,如同洪波细浪之中奇峰时涌,尺得我目瞠口张,直到*后一名“保**”,惠亭公唱得嘎然直上,真如鹤唳九霄,把孙菊仙激动得忘了是在,竟然以天津方音脱口说出:“惠亭!真有你的,我算服了!”台下哄然,戏进尾声,皆大欢喜。《二进宫》唱完,大轴是《安天会》,在李天王派将那一场,上几十位演员扮相瑰丽,脸谱绚美,更使我对京剧的奥秘,要做个探险者,一穷究竟。此后,我就找个机会,恳请惠亭公教我花脸的演唱。
说也奇怪,家父虽不惬意我的弃英语而学骈文,却很同意我在课余之暇学京剧。现在想来,不足为怪,因为家父自己就是个戏迷。惠亭公征得我父亲的同意,开蒙便教我《托兆碰碑》的杨七郎,次第教我《二进宫》的徐延昭、《草桥关》的姚期。我很笨拙,对于唱腔的“板眼”领会极钝,一句“娘娘待老臣恩如山”,学了数十遍,总不够“板”,只得耐着一付枯燥的心肠,硬着头皮习练。实则我所感到的枯燥,倒不是“板眼”难工,而是我天生的好动不好静,看了台上的马武、张飞、李逵、牛皋这些活跃的角色,对于铜锤工的姚期、徐延昭、杨七郎的表演,便觉得沉闷。年轻胆大,我就向惠亭公要求学习我喜爱的那些花脸角色。惠亭公笑着说:“好啊,你要学黄三爷啊(“黄三”即是**的架子花脸演员黄润甫)!可惜我不是这个工,请我的盟弟胡四爷教教你吧。”于是,惠亭公便带我去拜访胡子钧先生,从此我便向胡先生学习架子花脸戏。
胡子钧排行在四,公称胡四爷,他的二哥胡子言,唱小生,学德珺如,公称他们三位为“西华三杰”子钧 先生以身分,偶与惠亭公在堂会戏中同台演出,一时瑜亮,颇有盛誉,尤以分演《穆柯寨》中的孟良、焦赞,公论不下于当时的名伶金(金秀山,饰孟良)、黄(黄润甫,饰焦赞),这是因为子钧先生就是学黄三的表演艺术的。他在架子花脸戏外,兼擅昆净,《嫁妹》、《山门》、《火判》、《功宴》,时常演出。尤其是他“六场”通透,“黄的”能吹,“归并的”能拉,更精于司鼓,当时的“大王”红豆馆主溥西园每演《宁武关》、《单刀会》等剧,必请子钧先生司鼓,因而他每天总有堂会。我白天上学,晚间学戏,与子钧先生在时间的安排上是有矛盾的,常常是“程门空立雪,绛帐枉执经。”子钧先生念我心诚,便想了个便通的办法,请向他问业的黄占彭先生先教我每出戏的唱、念,然后由子钧先生教我身段。虽然是教票友,但是规矩极严,命我从开场戏学起,先学了《庆阳图》的李刚、《太行山》的姚刚、《龙虎斗》的呼延赞,循序而进,再学中轴戏《取洛阳》的马武、《下河东》的欧阳芳,*后才学《盗御马•连环套》的窦尔墩、《长坂坡》、《阳平关》、《战宛城》的曹操。这时我已十五风了,居然也能在“清音灯台”上坐唱一出,然而恪于家规,还不允许我粉墨登场。
一九二六年,我十六岁,从郎家胡同**中学升入京兆**中学。同窗少年,风华正茂,也有些喜好能唱几段的。偶逢新年,校方举办游艺会,我们便倡议彩唱。记得我在**年的游艺会上,演出了《托兆》的杨七郎、《卖马》的单雄信。第二年升级了,居然写出了《捉放曹》的曹操、《连环套》的窦尔墩。第三年演的是《草桥关》的姚期、《定军山》的夏侯渊、《失街亭》的马谡。京兆高中游艺会中的彩唱京剧,可以说是开风气之先,其他学校,纷纷跬步,有时我也应他校之约,演出《法门寺》的刘瑾、《闹江州》的李逵。从此,与社会上逐渐接触,同时也几位此中同好,转辗想约,竟然背着家里,在外面戏园演出。外面戏园演出,是要张帖海报的,那时我的名字是“翁麟声”,于是,翁麟声君演《连环套》、演《法门寺》、演《群英会》、演《黄鹤楼》、演《李七长亭》的海报,遍布街头。纸里包不信火 ,家你明明看到海报,见到我却心照不宣。有一闪,我与名票纪文屏在地安门大街同声戏园演《连环套》,我们的演出,博得了许多彩声,我正在得意之际,忽然盾到家你坐在台下瞪着眼睛看我,原来是他下班回家,路过地安门,便入场一观。我怀着鬼胎,以为回家必受斥责,不料见到家父,他却很有兴致地对我说:“你这出戏演得不错。可惜你姨父去世了,不然,干脆拜师下海,咱家从你这一代起,就弃士而优吧。”这真使我感到意外,不但没有受到斥责,反而得到鼓励。以后我的胆子越来越大,更“名正言顺”地在外演出,而对于京剧艺术的深造之心,也与日俱增,于是又请了溥华峰、徐振芳两位先生教我打“把子”,由是,拿刀动枪、身段繁重的戏,又学会了几出,如《战宛城》的典韦、《通天犀》的许起英、《青石山带斩狐》的周仓等。同时,《嫁妹》、《火判》、《芦花荡》等身段吃重的昆净戏,也逐步地向子钧先生学会了。
一九二九年,我于京兆高中毕业,那个时代的社会,政治腐败,经济萧条,盼到毕业,即是失业。同时,家境也日益衰落。好不容易辗转托人,得以在第二小学里担任了庶务工作,那繁杂的出入帐目,使我如坐针毡,索然忍耐;每月所得,不过是二十元的薪金。息思假若我作点小说,写点戏评,也能博得二十元的稿酬,与其枯守而喑,何如脱樊而鸣?思来想去,便毅然辞职,专意在家写作。我鼓足勇气,向各报投稿,居然应选;后又同时担任几家报刊的长篇小说连载的写作,综合所得,竟能超过庶务的薪金。每天上午写作即毕,下午便如鱼入海,大唱其戏。
虽然大唱其戏,却不是天天粉墨登台,而是遍串九城票房,坐唱清音。那时,北京学京剧的票友极多,票房林立,每天对外公开营业的四志各具其一:南城有前门外的**楼,东城有东安市场的德昌茶楼,西城有西单商场的民生茶社,北城有义溜胡同的通河轩。另外,纪合同道,组织私人票房的,九城都有。我常去基本票房,在小厂胡同,是“银库存王”特为他的儿子王瑞芝(却先为余叔岩调嗓,后为孟小冬、谭富贡手腔的**琴师王瑞芝)学习胡琴而成立的。中坚名票是我的先生黄占他的盟弟程茂亭,还有他们的好友秦瑕庵、程月峰、邵午樵、傅久安等。我是晚辈,只唱些开场小戏或或零碎配角:但我胆大敢说,曾提议排些大戏,免得天天《武家坡》,日日《失空斩》。程、黄二位,居然采纳了我的意见,先过排了全部《一捧雪》,从“搜杯”一直演到“审头刺汤”、“雪杯圆”,由程茂亭先生前演莫成、后演陆炳,*后由秦瑕庵演“雪杯圆”的莫怀古。茂亭先生精于侨汇派唱工,侨汇派唱工戏无一不能,念白戏则学贾洪林,口劲极好。还能学杨小楼。继《一捧雪》之后,又排演了《四进士》,从“双塔寺结拜”起一直唱到“三公堂”,也是由程茂亭先生演宋士杰。这两出戏,清音桌来说,司鼓者至为重要,他必须在我头脑里有一个舞台,凭他的记忆,用锣鼓开出场序。唱者也必须精通锣鼓经,才能闻其声如见其人,与正规的舞台演出,丝毫不差。有时,**演员清音坐唱,舛错时出,反而不及票友严谨。所以,内行尊重名票;懂戏的人并不小看清音桌。我们过排了两出大戏,其他票房,都很羡慕,前来参观者极多,使我们无形中得到鼓励和揄扬。尤其是胡子钧先生,在发豪兴,提议再排文武带打的大戏,于是,《长坂坡》、《定军山事阳平关》、《连营寨》、《战宛城》等陆续响排。胡先生的鼓打得干净利落,节奏清楚,不但使文场子如见舞台,就是大开打的场子,单的鼓箭指挥,大锣、小锣、铙钹、堂鼓应节而奏,打出有板有眼的锣鼓经,也能使听者舞台之上这时在打什么“套子”、什么“荡子”。在这几出戏里需人很多,我也参与其盛,唱过《长坂坡》的张飞,《定军山 》的夏侯渊,《阳平关》的徐晃,话白虽然不多,而“节骨眼”和锣鼓经必须烂熟于心,才能楔榫严合,不出纰漏。同时,我主唱的架子花脸戏如《取洛阳》、《下河东》、《红逼宫》、《庆阳图》等,也都是锣鼓繁多的戏。当时的清音票房有个传统公例,在你不参加演唱的戏里,你可以动动场面,协助伴奏。这当然是从小锣学起,再学大锣,进而还可以学司鼓。我因为贪于听戏,学场面的兴趣并不浓厚,但还是向子钧先生学过小锣,参加过场面伴奏,用以调剂枯从静听而活跃精神。后来,小厂票房因帮解散,我又和好友杨少泉兄,重级辛末社票房于什刹海大翔风胡同,并把小厂的名票前辈都请了过来。这时,黄占彭先生年事已高,大花脸的戏,都让给我唱,黄先生则兼唱小花脸,他*为得意的角色是给我配演《审七长亭》中的解差崔顺。在这一段时间里,我对于京剧的锣鼓、曲牌的内容和使用,不期然而然的默熟于心,并且对于各个名剧的精华场子,从静听而联想到舞台,再由舞台而印证默记,嚼蔗回甘,津津有味。如程茂亭先生与黄占彭先生合唱的《审头》、《开山府》,程先生与赵华五合唱的《清风亭》,程先生与李卿云合唱的《宝莲灯》等,这些戏里刻画人物思想感情的唱与念,精细得间不容发,看舞台上的演出,会补一股强烈的艺术把我牢牢拴住,令我屏息凝神地静观,不暇思索。然其艺术以至此,就没有给我深思的机会,但是在清间桌旁,静听而思,思而有行,这就给我提供了研究、分析的广阔余地。因此,我对于每出戏的结晶所在,逐渐,进而浮想联翩,对于完成这些名剧的编者和演员,产生了一种歆羡而探索学习的心理,如此揣摩,不期然而然地给我后来亲手编剧打下了一个探讨剧本结构的基础。这也正如同要开个店铺,再一次地积累了一些原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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