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儿
献给米什莱夫人
我将你的东西题赠给你:
《鸟儿》
《昆虫》
《大海》
这三本书是家庭和我们夜晚温柔谈话的产物。
完全是受你启发写成的,没有你,我还会一直在我的耕田上,沿着人类历史的崎岖道路走下去。
完全是你酝酿准备的,我从你手中接过这大自然的丰收。
也是你为之剪彩的,你将祝福它们的神圣之花放到终点。
儒勒·米什莱
我是如何研究起自然的(代序)
我今天出版的完全是家庭的产物。这本书,如果能称为书的话,是在我们休闲时刻、午后闲聊、冬季阅读、夏天交谈的过程中,逐渐成形的。
两个勤奋的人,在**工作之余,自然而然要相聚,将收获放在一起,通过这夜晚的*后一餐来恢复气力。
难道可以说,我们就没有别的合作者了吗?如果避而不谈,就未免有失公道,违背情义了。住在我们房檐下的燕子天天见面,都参加了交谈。家养的红喉鸟在我周围飞旋,也投进了悦耳的音符,有时夜莺举行隆重的音乐会,暂时打断了这种谈话。
岁月沉重,生活、工作亦然,我们时代经历了风风雨雨,我们生活的知识界四分五裂,还没有什么来替代。历史通过艰巨的劳作,把教育视为消遣,这种教育就是友爱。劳作的间歇则只有寂静。如果不是向大自然,那又该向谁寻求休息,重振精神呢?
强大的十八世纪身负千年的战斗,在歇息时就躺在贝尔纳丹·德·圣比埃尔的可爱而慰人的书上(尽管科学含量不高)。书的结尾引用了拉蒙这句感人的话:“在大自然的怀抱里涕泪涟涟,有多少损失无法挽回啊!……”
我们尽管也有所丧失,但仍有所求,而不是独自垂泪,也不是安抚受伤的心。我们要寻求一种补药,以便往前行进,寻求一眼永不干涸的泉水、一股新的力量和一双高飞的翅膀!
这样的作品,不管是哪一部,应像任何真正的生物那样,至少具有新生的特点。它是在温暖的孵化中慢慢形成的,而且正是基于两种不同的原则,才融合成为一个和谐的整体。
两颗灵魂孵化它,一颗可以说生于自然,始终保留其香气和味道。另一颗则阻遏在人类历史的艰险路上,始终处于断绝自然营养的境地,因而更趋向大自然。
历史绝不会放掉它的人。谁只要喝过这种苦涩的烈酒,就要一直喝到离世。即使在艰难的日子里,我也从未离开过。我写九三年,终日履行这*后的职责,走在荆棘中。晚上则听听博物学家或旅行家温和的叙述。我聆听并赞赏,至少容纳了这些,但我还不能静下心来,走出我的思绪,总不肯将我的忧思和风雨掺进这种纯净的生活中。
我并不是对这些英勇的人的伟大传说无动于衷,他们的工作和旅行为人类作出了许多贡献。我在历史中讲述祖国的伟大公民,同世界这些公民是近亲。
而我本人,早在自然科学中,就衷心地颂扬了法国大革命;那是拉马克和若弗瓦·圣蒂莱尔的时代,他们在方法上极富成效,给所有科学增添了巨大活力。我又在他们合法的儿子身上,在继承他们精神的精干的孩子身上找到他们,该有多么高兴啊!
首先要举出《鸟世界》的作者,他又可爱又独特,如果不是*为风趣的,也早就应该称为*有实力的一位博物学家。这一点我还要不止一次地重复,不过,在本书一开头,我就急于将**份敬意献给一个非常伟大的观察家。那位观察家在亲眼所见方面,同威尔逊或奥杜邦一样严肃,一样专业。
他却自我毁谤,说是在这部美好的书中,“他只找个借口谈论人”。恰恰相反,许多书页足以证明,除了类比之外,他喜爱并观察鸟本身。正因为如此,他记述了鸟的生动的传说、有力而深刻的拟人化形象。在图斯奈勒的笔下,某种鸟现在成为一个人,并永远是一个人了。
然而,大家要看的这本书,比起这位杰出大师的书来,是从不同的观点出发的。
绝不是对立的观点,而是并行不悖的。
本书尽量做到只以鸟论鸟,避免类比人。除了两章之外,全书写法就好像世上只有鸟,从来没有人。
人!我们在别处遇见的机会已经够多了。在这里则相反,我们需要一个避开人世的借口,那就是古代的孤寂和荒漠。
人没有鸟无法生存,唯独鸟使人免遭昆虫和爬行动物的侵害,但是,鸟没有人却能生存。
不管有人还是没有人,鹰照样高居于阿尔卑斯山的宝座。燕子每年也照样迁徙不误。军舰鸟没有人观察,还照样盘旋在孤寂的大洋上。夜莺在树林里,不必把人作为听众,会更**,照样可以唱绝妙的赞歌。为谁唱呢?为它所爱的,为它的一窝雏莺,为树林,总之,也为它自己,它本身就是*知音的听者。
本书和图斯奈勒的书还有一点不同:图斯奈勒再怎么“和谐”,又是平和的傅立叶的弟子,他都丝毫没有丧失猎人的本色。这个洛林人尚武的志向,无处不赫然表现出来。
本书则不然,是一本和平的书,写作的宗旨恰恰是憎恨狩猎。
猎取鹰和狮子倒还可以,但绝不应该猎杀弱小的动物。
我们在这里教授的内心的宗教信仰,就在于人将以和平的方式团结整个大地,并逐渐认识到,任何收养的动物,一旦进入家养的状态,或者出于天陛至少能和人建立睦邻的关系,这就比宰杀对人有益百倍。
人只有认真致力于大地所期待人的事情,才会真正成其为人(在本书末尾还要谈到这一点):动物和解并和睦共处。
“女人的梦想。”有人会这样说。
这又有何妨?
本书掺杂几分女人的心肠,对于这种指责,我看毫无必要反驳。我们要当作一种颂扬来接受。耐性与和悦、温良与怜悯、孵化期的温暖,这些特性便可以培育、保存并发展一种动物。说这不是一本书,而是一个生物,那好哇!它一定会多产,其他的会陆续出世。
我离开了我从未离开过的巴黎,这座容纳三个世界的城市,这个艺术和思想的家园。
我每天去履行职责和处理事务,但是尽快赶回家。巴黎的喧嚣、远远传来的隆隆车马声、流产的革命的冲击和反响,都使我与自然离得更远。到了一八五二年春天,我非常情愿地脱离了,打破了我的所有习惯;我又辛酸又高兴,关闭了我的书房,将我的书籍锁起来,我生活的这些伴侣,当初以为肯定能永远陪伴我呢。我尽量往远走,直到南特才停下来,这里离海边不远了,城市建在山丘上,能望见布列塔尼发黄的溪流注入卢瓦尔河,同旺代的灰色水流相混。
我们安顿在乡下,房子很大,在连绵不断的雨中孤零零的,而在这个季节,西部海滩都被雨雾淹没了。这里到海边有一段距离,受不到海盐之气的影响,降下的大雨都是淡水。房子是路易十五时期的风格,久无人居,乍一看有几分凄凉。它虽然坐落在一处高地上,但还是相当昏暗,一面是厚厚的千金榆树篱,另一面则有参天大树和数不尽的未剪枝的樱桃树。周围一片绿茵,溪水即使在夏季也不流淌了,整个住宅处于美妙的清凉世界。
我特别喜爱疏于管理的园子,而这座园子令我想起意大利别墅弃置不管的大葡萄园。但这里蔬菜和千百种草木杂生,十分悦目,是那些别墅所没有的:圣约翰节的各种花草,每株草又高又壮。樱桃林枝丫被红色果实压弯了,也给人以丰产取之不竭的印象。
这里天空潮湿而温和,草木生机勃勃,又柔美又繁茂,不像意大利那样虽美妙却流于肃穆。尽管一座大城市近在咫尺,这里望不到一点远景,只能看见一条名叫埃德尔的小溪从山丘脚下流过,投入卢瓦尔河。的确,这里茂盛的草木、这片原始的果林,遮住了全部视线,必须登高远眺,上到一座小钟楼,近景就尽收眼底,望见一片片树林和牧场、远处的建筑物和钟楼。即使在小钟楼上观望,远景还是有限,城区只显露出侧影,还望不见它那条大河、岛屿、航船和商业的繁忙景象。离这个大港口不过两步远的地方,却毫无迹象,还以为置身荒野,在布列塔尼的荒原或旺代的林间空地里。
随着节气变化,空气湿度下降,我逐渐发现这处居所的真实而严肃的性质,要比乍一看所以为的景色更为多姿多彩,更为美丽,美得动人,能逐渐沁人心脾。地处布列塔尼的大门口,却拥有旺代的茂盛的绿荫。
我看到到处都是鲜花盛开的粗壮的石榴树,真以为到了南方。木兰也不像在别处所见的那样瘦弱,而是枝叶挺拔灿然,形同大树,硕大的白花满园飘香,厚厚的花蕊不知含有什么大量能穿透空气的蜜油,其香味能将你裹住,到哪里也不离散。
这回我们有了一座名副其实的园子、一个大家庭,有无数的家务活要干,此前是没有这种情况的。一名布列塔尼野姑娘只能帮着干些粗活。我每周进城一趟,除此之外,我们完全离群索居,但是这种孤寂又十分繁忙:一大早就起床,在鸟儿刚醒来的时候,甚至天还没有亮。当然,我们几乎跟鸟儿一样,也早早睡觉。
蔬菜果实这样丰盈,又生长各种草木,因此,我们有条件养许多动物,但是只一点难处:我们喂养它们,和它们完全熟悉了,我们就不大让它们做盘中餐了。反之,我们栽种瓜果蔬菜,却遇到一个大麻烦:幼苗还未长起来,就几乎被吃光了。
这片土地肥沃,植物丰茂,但害虫也多:有巨型贪吃的蛞蝓、贪婪的昆虫。**早晨,我们提了一大木桶蜗牛。次日就见不到了,仿佛一锅端了。
我们养的鸡特别勤劳。不过,那只灵巧而谨慎的鹳更加有效得多。它是荷兰和所有潮湿地区的杰出清理工,我们西部地区无论如何也应当蓄养!人所共知,荷兰人对这种出色的鸟十分珍惜。在荷兰的市场上,可以看见鹳一只腿平静地伫立着,在人群中间遐想,感到自身非常**,如同在极僻远的荒野里。有一件事,是确凿无疑的:荷兰农民有时不巧弄伤了自家的鹳,比如弄折了腿,就给它安一条木腿。
扯回话题,对一个无须集中精神的人来说,在南特的日子就会美不胜收。这地方景色优美,工作非常自由,这种环境既恬静,又十分温馨,是极为难得的一种和谐,在生活中几乎从来遇不到。这种温馨恬静,同我现在的思想,同我忙于写作的阴沉的过去,形成了鲜明的对照。那时我撰写九三年的历史。英勇而惨烈的历史包围住我,占据我的心,怎么说呢?就是在消耗我。我在自己的周围所拥有的所有幸福的因素,全为了工作而牺牲掉,推迟到我很可能利用不上的时候,每天都感到遗憾,不断地黯然回首。情感和大自然每天都要同人世的忧思搏斗。
这种搏斗本身,将永远是系我心怀的回忆。在我的思想上,这地点始终是神圣的,再也不会以别种形态存在了。房合拆毁,原址另外再建起一所。正因为如此,我才稍微多讲几句。然而,我的雪松却幸存下来,这是极为罕见的事,因为在这个时期,建筑设计师仇视树木。
不过,我的写作临近结束的时候,一些阴影从这野蛮之夜中变得明晰了。我忧伤的心减少了几分苦涩,确信从此留下了这座纪念碑,一座残酷的但富有经验的纪念碑。我重又开始听见孤寂的声音,而且我认为比起在别的年龄时听得更清楚,只是耳朵已不习惯了,要慢慢地恢复,如同死过去一段时间又复活的人那样。
我年轻那时候,还没有被这无情的历史捉住之前,就曾感到了大自然,但显示出的是一种盲目的热情,一颗心炽热有余,温情不足。前不久搬到巴黎郊区,我重又萌生了这种感觉。我不无兴趣地看到,在干旱的土壤里,我的病恹恹的花对每天傍晚主人的浇水十分敏感,在快意中显然感激涕零。在南特更强上百倍,四周的自然多么旺盛、多么丰美,目睹青草每小时都长高,周围的动物繁衍,我也应该发新芽,在这种新的感觉中再生!
如果说有什么东西能召回我的思想,打破忧戚的魔力的话,那就是阅读一本书:晚上,我们有时读读图斯奈勒的《法兰西的鸟类》;思想从**过渡到大自然,这真是又惬意又美妙。只要还有一个法兰西,她的云雀和红喉鸟、她的灰雀和燕子的书籍就会百读不厌,一版再版。如果没有了法兰西,我们在这些精辟的书页里,还能重新找到我们*好的东西:这片土地的真正香味、高卢的意识、法兰西精神,乃至我们祖国的灵魂。
补充一件不属于青春的极美的事。作者出生在默兹,那是出猎人的地方,他本人在年少时也是个狂热的猎手,但似乎被他自己的书给改变了。他显然在游移不定,一边是他青年时猎杀的*初习惯,另一边是他的新感情,是对他发现的这些动人的生命、对这些灵魂和他承认的这些人的温情。我敢说从此以后,他再打猎就不可能不内疚。作为这个爱和纯真的世界之父和第二个创造者,他会在他们和他之间找到一道同情的栅栏。什么栅栏呢?他的作品本身,他让他们活跃起来的书。
我刚动笔写这本书,就不得不离开南特。我也生病了。气候潮湿,长期工作过度劳累,当然,尤其是我思想的搏斗,仿佛侵害了我身上从来控制不了的这根活力的神经。燕子为我们画出了路线,我们沿着路线去了南方,将我们流动的巢安放在亚平宁半岛的一条沟壑里,距热那亚有两法里。
处境好极了,四面遮护而免遭侵扰,在这气候多变的海岸,能保持气温稳定,这真是惊人的天幸。冬天这里根本不生炉火,有阳光,一月份也还很温暖,这鼓励了蜥蜴和病人出来,它们以为是春天呢。然而,我还有必要指出吗?这一片片橘树林、柠檬树林,望去非常和谐,叶冠常年不变,蔚蓝的天空常年不变,景色难免就单调了。这里极少有活跃的气氛。小鸟很少,几乎见不到,也没有海鸟的影子。鱼同样罕见,没有搅动清澈透明的海水。我一眼能望到海底深处,什么也没看见,唯有孤寂,唯有这个大理石海湾水底的黑白两色石头。
周围一片寂静,大海熠熠闪光,但是孤零零的,非常单调,只有远处偶尔驶过几只航船。禁止我工作,三十年来,头一回同我的笔分手,走出一直同纸墨为伴的生活。这种停歇,我原以为很贫乏,其实对我来说极富成果。我注意看,仔细观察。一些陌生的声音在我身上醒来了。
我们离热那亚和在那里的好友相当远,**的社交圈子,就是一小群蜥蜴。它们在岩石上窜动,在阳光下嬉戏或睡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