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并非妒羡
七宗罪里,只有嫉妒是毫无趣味可言。懒惰看起来可能没什么意思,暴怒也是如此,但沉醉于一种懒散的状态里是自得其乐的,而把愤怒表达出来也是一种释放,这并非一点愉悦也没有。作为补偿,嫉妒可能是七宗罪当中*难以捉摸的——或许我应该说是*隐伏的。毫无疑问,它是人们*不愿意坦白承认的一宗罪恶,因为坦白了嫉妒可能就是承认了自己胸襟狭窄、卑鄙、小心眼。这可能也是*具普遍性的。除了苏格拉底、耶稣、奥勒留、圣方济各、德肋撒修女和少数几个人外,我们都曾经感受过嫉妒的闪现,哪怕是以各种不同的程度,从微小的刺痛到深刻的、毁灭灵魂的、撕心裂肺的伤害。嫉妒是如此广泛地存在——就我所知,在所有已知的语言中都有嫉妒这个词——以至于人们都相信它是一宗罪恶,而*备受争议的是,它到底是不是人性的一部分。
嫉妒是一种“感觉”、“情绪”、“罪恶”、“性格倾向”还是一种“世界观”?或许它也是一种罗夏测试(Rorschach test):说出你所嫉妒的就会大量显露你的本性。它可能是所有这一切——甚至更多。没人会怀疑,无论它是什么,嫉妒都理所当然是一个会引发强烈��应,其实是过激反应的词:它是英语当中为数不多的仍旧保有让人心生反感之力量的几个词语之一。我们大多数人如果被指责犯下其他六宗罪中的任何一项,都依然能够安然入睡;唯有被指责为心怀嫉妒时会寝食难安,因为这项指责直指人格。其他几宗罪,尽管都为宗教所不容,却不会如此彻底和深刻地贬损、诋毁一个人。尤其是嫉妒这污名暗示的是心胸狭窄。
《韦氏大词典》里对这个词的解释有些差强人意:“(1)(中性)恶意;(2)对别人占着好处的痛苦或怨恨意识,伴随着想拥有同样好处的欲望。”《牛津英语词典》的解释较之更为贴切:它首先把嫉妒定义为“恶意或敌对的感情;憎恶,怨恨,敌意”,接着又定义为“蓄意的罪恶,伤害,损害”,两种定义都很模糊。但伟大的《牛津英语词典》在第三种解释里终于说到了点子上,在这里它把嫉妒定义为“由于觊觎的好处被他人所得而产生的屈辱感和敌意”,而嫉妒一词的用法突然冒出大约1500种。《牛津英语词典》还增加了第四种解释,在这种解释里这个词不带“恶意”,而且得和(a)“想取得跟别人同等的成就,或同样**的愿望;竞争”相关,以及(b)表达“对为他人所享有的好处的渴望”。亚里士多德在《修辞学》里认为竞争是有益的嫉妒,或者嫉妒终结于钦佩,因此嫉妒引发了模仿。然而,必须补充的是,嫉妒并非总是起这样的作用。除了消除嫉妒,与它相关几乎没有什么好处,而要消除嫉妒并非易事,经历过的人都深有体会。
不论《牛津英语词典》还是《韦氏大词典》的解释都忽略了嫉妒(envy)与妒羡(jealousy)之间至关重要的差别。大多数人也都没有注意到嫉妒和妒羡之间有什么实在的差别,错误地将这两个词通用。我想并不是所有人都这样做。亨利·沃森·福勒出版于1926年的杰作《现代英语用法词典》对这两个词都没有设词条,表明以前并没有混淆。布赖恩·A.加纳在他出版于1998年的《美语用法词典》里说,“细心的作家区分这些词语的用法”,但他本人做得并不够。他写道:“妒羡完全限于个人内心的感受,嫉妒更广泛地用于表达对一个更幸运者充满愤恨的意图。”
有人带着浓重书生气式的兴奋拿出**打败了一位知名的语用学专家,我很高兴地宣布,事实并非如此。真正的区别在于人妒羡某人所拥有的,嫉妒别人所拥有的。妒羡并非总是贬义的,虽然我们会妒羡别人的尊严、民权、荣誉。而嫉妒,除了亚里士多德所提到的好胜心之外,几乎总是贬义的。用老套的说法来比喻的话,妒羡好比“绿眼怪兽”,嫉妒就是一头恼怒的、斜着惺忪红眼的怪兽。再温柔地对它,嫉妒也永远不会变得大方或善良。
尽管在妒羡和嫉妒两者之间,妒羡的感受更为强烈,也更为现实一些:毕竟有时产生妒羡的心理是正常的。而且不是所有的妒羡都和性心理有关。再说一次,妒羡的对象可以是某人的名誉、廉正或其他好的方面。而嫉妒总是不对的:根据事实本身,嫉妒就是错误的。
除了竞争性的嫉妒,我想只有一种嫉妒是我自己,恐怕也有一些正在阅读本书的读者们认为不是贬义的:那就是信仰嫉妒。嫉妒的对象是那些对宗教持真诚、深厚和知性的信仰的人们,这种信仰能帮助他们度过*黑暗的危机和死亡。如果一个人没有信仰而希望感受这种情绪,那么除了弗兰纳里·奥康纳的书我**不出更适合的东西了。书中你会遇到一个只有三十多岁的女人,在她风华正茂的岁月却被告知将要走向生命的终点,由于她是天主教徒,她对即将到来的结局没有丝毫怨言和恐惧。不久前我在维也纳听了一场感觉非常精彩的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的音乐会,我被它深深地打动了,但忍不住想如果我是个虔诚的教徒,我不知道会更加被感动到什么程度呢,因为《第九交响曲》在我看来很多地方都像是部宗教作品。信仰嫉妒是嫉妒,唉,对此我们无能为力,只能静静地心怀之。
嫉妒也必须和一般的愿望区别开来。看到别人在社会上如鱼得水就希望自己能够像他们一样;或是有强烈的愿望想回到年轻时代;或渴望更富裕;或想变得更高、更苗条、更健壮、更灵活、更漂亮。所有这些都是愿望。嫉妒从来都是非常特别、并不一般的——至少强烈感觉到的嫉妒是如此。
嫉妒者们通常是不公平现象的收集者。“在嫉妒的其他成分中,有一种是对公正的热爱,”威廉·哈兹利特写道,“我们受到不公正待遇会比应交到好运更生气。”他所说的有点道理,但我的感觉并不完全如此。通常,嫉妒所表达的感情比对公正的热爱更私人化。另一有用的区别是克尔恺郭尔在《死亡的疾病》中所写的:“羡慕是快乐的自我投降;嫉妒是不快的自我满足。”嫉妒总是问一个诱导性的问题:我怎么样?为什么他或她拥有美貌、才华、财富、权力、全世界的关爱,以及其他天赋,或是无论如何都比我拥有的多?为什么不是我比他(她)多?
多罗斯·塞尔斯在一本关于七宗罪的小书中写道:“嫉妒是大平等主义者:如果无法把事情提升至同样高的水平,就将其降为一样的低……嫉妒,往好里说是野心家和势利小人,往坏里看它是毁灭者——宁愿让所有人都一起痛苦也不会让谁比自己过得幸福。”嫉妒是一种自我心灵毒害,通常更关心别人拥有什么,而不是缺少什么。嫉妒的一个显著特征,如康德在《道德形而上学》中提到的,它使嫉妒者“一门心思破坏他人的幸福”。
我们用“令人嫉妒”这个词来形容别人的家庭生活、健康状况和好运气时,可能并没有仇视的心理。同样,一个人会说,“我真嫉妒你能在法国南部度两个月的假。”说这话的时候,他心里并没有算计着怎样阻止那人成行。或有人说,“我可不嫉妒他所负的工作责任”时,只是意味着这个人很高兴能够不操这份心。可能应该有一个介于嫉妒(envy)和羡慕(admiration)之间的词语,就像应该有个词介于聪明和天才之间一样。但是还没有。语言在这里显得无能为力。
嫉妒不应该和公开争斗混淆在一起。别人拥有你想要的东西——客户、高的职位或级别、政府办公室、权力地位——而你为求得之,或多或少地积极竞争,这都是公开的。公开性改变了游戏的性质。嫉妒几乎是从来不会表现在台面上的;它是秘密的,幕后暗中策划的。赫尔穆特·舍克所著的《嫉妒:一种社会行为理论》(Envy:A Theory ofSocial Behavior)是关于嫉妒这一主题论述*全面的书。他在书中提出,嫉妒“是一种寂静无声的秘密过程,并不总是可证实的。”能被称为嫉妒的感情背后一定有着些许强烈的恶意,而且有时不是些许而已。
这种恶意无以名状,冷血、隐秘的敌意,无力的渴求,潜藏的怨恨,以及对所有群体怀有恶意是嫉妒的**。拉罗什福科用一把银短剑优雅地挑开了嫉妒的外衣,他写道:“在我们*好朋友的不幸遭遇中,我们总能找到让我们不那么难过的部分。”是的,的确没有那么难过。亲爱古老的嫉妒。
第二章 辨识嫉妒
研究七宗罪的专家们将其分为两类:热血型与冷血型。以此看来,淫欲、愤怒和贪吃属于热血型的肉体之罪,它们发自身体的冲动;骄傲、贪婪、懒惰和嫉妒则属冷血型,它们产生自精神范畴。冷血之罪更受到指责,更令人无法原谅,且(懒惰除外)本质冷酷无情。而其中,嫉妒,这一极易犯下的罪,可能是*为残忍的。
如何辨识嫉妒?从身体方面来看,贺拉斯认为嫉妒心强的人会日渐消瘦。莎士比亚也许用“赢弱和饥饿的凯歇斯采纳了这个观点。可是后来J.F.鲍尔斯在其**的小说《黑暗王子》(Prince ofDarkness)中,曾就“胖子对瘦子的轻视及嫉妒”做过评论。按照他们的说法,嫉妒是一种冲击。
也许一本如何辨识嫉妒的手册会很管用。嫉妒心强的人常常言辞讽刺,他们心口不一。同样,如果你自己也总出言不逊的话,就得注意了;因为正如保尔·瓦雷里所说,“仔细探究,我们会发现嘲讽中带有一丝嫉妒”,大多数的人爱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的毛病。嫉妒心强的人有时还喜欢过度褒奖对方。“相比之下,真诚的赞美是分寸得当的,赞美者与被赞美者之间保持一定的距离,”精神病学家莱斯利·法伯写道,“嫉妒者对目标者的攻击以恭维为烟幕,这不仅是因为需要维持其妒意披着赞美的外衣,同时也出于对拥有引发其嫉妒的美事的强烈渴望。”寓意人们对那些卑躬屈膝的人,要注视他们的眼睛。
人们也许以为会存在关于嫉妒的心理学简述之类的东西。可他们会失望的,因为W.杰罗德·帕罗特在一本名为《妒羡与嫉妒心理学》(The Psychology ofJealousy&Envy)的合著中写的文章里是这样说的:“总的来说,对于人在嫉妒的敏感性方面的个别差异,目前我们知之甚少。”为什么有的人极少嫉妒他人,有的人在竞争或自我完善时会产生这种情绪,而有的人则会任其在心中化为一锅沸腾的毒汁?这些有关嫉妒的种种难以捉摸,是因为嫉妒这一罪过大抵是秘而不宣的。人们不愿承认自己有嫉妒心,更不会坦白交代在嫉妒背后究竟安的什么心。莱斯利·法伯评论说,“嫉妒,就其本质来说,总是顽固地抵抗着人们对它的探究”,而且它“千变万化的性格”和“善于伪装的特质”也许能用来解释为什么“对它的研究少之又少”。的确,打个比方,人们永远无法就嫉妒什么或嫉妒谁进行投票,这不是只要他们明白这个字眼天生刻薄就办得到的。
但是将嫉妒视为正常的人类行为的整体理论研究还是有的。其中弗洛伊德学派的贡献尤为显著。嫉妒在弗洛伊德心理分析中占据**地位;对弗洛伊德而言,嫉妒可能就是精神市场上的主要流通货币。从俄狄浦斯情结开始,其实就是儿子嫉妒父亲有权与母亲同床。由此我们可以延伸到所有的女孩和女人们或多或少会产生的“阴茎嫉妒”,至少在前列腺癌大肆其道之前是这样。手足之争也常常由嫉妒引起,兄弟姐妹间会为了赢得并长期占有父母的偏爱而互相竞争。高尚行为的内里似乎也存在嫉妒。人们会佯装渴望得到某物,而他们真正渴望得到的——或私下里嫉妒的——却是另一样东西。“艺术家为了艺术而放弃权力、财富以及美丽女子的爱,”弗洛伊德说,“而他借此希望得到的正是权力、财富和美丽女子的爱。”依照弗洛伊德学说,可说是嫉妒推动了地球的运转。
根据梅兰妮·克莱恩的心理学说法,嫉妒就是孩子对母亲乳房的渴求,这种渴求超过了他对终身保有的不动产或终身租赁权的需要。孩子不想有竞争者。“可以这么说,”克莱恩博士在她的论文《嫉妒与感激》(Envy and Gratitude)中写道,“嫉妒心强的人是贪得无厌的,因为他的嫉妒从内心**开去,而且总能找到依附的对象。”孩子甚至会嫉妒“令人满足的乳房。乳汁顺畅流出——尽管婴儿对此感到满足——但这也引起嫉妒,因为这种本事不是说有就有的”。W.H.奥登曾说:“心理学的座右铭应是,‘你听说过这个吗?”’
弗兰克·J.萨洛韦著有《天生反叛:出生顺序、家庭动态和创新生活》(Born to Rebel:Birth Order,Family Dynamics,andCreativeLives)一书,谈论出生顺序在家庭里的重要性。他说,手足之间为了得到父母的偏爱而引发的竞争不仅塑造了我们的性格,并且决定了我们的政治立场乃至性取向。萨洛韦认为:“兄弟姐妹在出生顺序、性别、体格特征,以及禀赋方面存在不同,他们由此塑造了各自在家庭体系中相异的角色,他们求宠于父母的方式也因而不同。”与其说萨洛韦同弗洛伊德一脉相承,不如说他更像是个达尔文主义者。但是,从弗洛伊德学说的角度来看,精神分析家弗朗茨·亚历山大似乎得出了相同的结论,他写道,“嫉妒心和竞争意识深深扎根于早期家庭生活,在成人以后潜意识地表现,并且影响到一个人待人处事的方式。”
这么看来,家庭生活是否不仅是神经症的病因——如弗洛伊德学派的观点,同时间接地也是嫉妒心理的温床——如萨洛韦所言?或者说正是嫉妒本身导致了许多的神经症?人们也许会为了表现自己思想高深而同意这些说法,但很多人在审视了自身经历后会发现,其实这两种说法都是无稽之谈。我恰好也是这么认为的。我体验过嫉妒心理,也愿意承认自己在很多方面相当古怪——如果这还算不上精神病的话,可我相信无论是嫉妒心还是古怪行为,跟我的家庭都没有关系。我很乐意说这些都是我在外面沾染的。
马克思主义也许可以说同样是以嫉妒为基础的,但它也没有具说服力地阐明嫉妒的起源。我说的马克思主义以嫉妒为基础,是指它期许的光荣的无产**革命实质是为了毁灭一切滋生嫉妒的温床。马克思主义在呼吁平等的同时,还为人性、人类下了定义。平等是很难验证的论说,但马克思主义正是基于此而仍然具有说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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