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孙行者 胡适之
对联是中国文学独有的形式,用其他**文字是**作不出对联的。这里说一件趣事。一九三二年,清华大学举行新生入学考试,国文一科由名史学家陈寅恪出试题,其中有一题就是作对子。出的对头是“孙行者”,结果有一半以上的考生交了白卷。当时正是白话文运动蓬勃发展的时候,矫枉过正,于是就有人在报上攻击清华大学不应该要学生作对子。陈寅恪出来答辩,指出作对子*易测出学生对中文的理解程度,因为寥寥数字已包含对词性的了解,以及平仄虚实的运用。对联在各种文学形式之中字数*少,但却*富于中国文学的特色。他的解释一发表,这个“茶杯里的风波”也就平息了。
不过,虽然有许多考生对不出来,却也有几个对得很好的。其中*为脍炙人口的一个,说来有趣,正是以提倡白话文运动出名的新人物“胡适之”来作对。
但这个对子虽然出名,却不是对得*好的。
○○二 祖冲之 王引之
认真说来,用“胡适之”来对“孙行者”,是不算工整的,“行”对“适”,“者”对“之”,可以;“孙”对“胡”就欠工了。它之所以脍炙人口,恐怕还是胡的名气之故。胡适之是当时全国皆知的名人,末代皇帝溥仪在故宫安装电话之后,**个电话打给徐狗子(北京的一个杂耍演员),第二个电话就是打给胡适之,可见其知名度之高。
对“孙行者”,对得*好的是“祖冲之”。“祖”“孙”相对,天造地设。祖冲之是南北朝时期的大数学家,是全世界**个把圆周率的准确数值算到小数点后七位数字的人。十六世纪德国数学家鲁道夫穷毕生之力把圆周率算到小数点后三十五位,科学界给他立的墓碑就只刻下他算出的这三十五个数字,没其他文字,成为全世界*奇特的墓志铭。但若论实用价值,圆周率算到小数点后七位已足够了。在这方面的研究,祖冲之要比鲁道夫早了一千多年。
还有一个考生对以“王引之”,也比对以“胡适之”好。王引之是清代乾嘉年间的**学者,高邮人。继承其父王念孙的音韵训诂之!学,世称“高邮王氏父子”。他在学术上的贡献是绝不下于胡适之的。
○○三 “胡”“孙”一对的幽默
读者陈毓雷君来函说,他对我所论的“孙行者;胡适之”一对有不同看法;“先生以为‘胡’对‘孙’欠工,但其中似应另有奥妙。孙行者为猴王,猴在岭南多称‘马骝’,但在外省,往往呼之为‘猢狲’(《西游记》中孙行者即以此而得姓),所以,以‘胡’对‘孙’,是在开胡博士的玩笑,把他与孙猴子相提并论,此对在当时能够传诵一时,除了胡的名气之外,或者还因为有那么一点儿小幽默。”
孙行者;
胡适之。
孙行者能七十二变,胡适之也是以善变著称的(例如他以“新文学家”的身份,而肯“应召入宫”,并呼溥仪为“皇上”,即为时人所讥),故此联将“孙”“胡”并提,是可能“含有那么一点儿小幽默”。不过,评联是应依“正路”的,用来和“孙”字相对的那个字必须是名词才合,而“猢狲,’似乎是不能简称为“胡”的。“胡”在这里是用作“限制”动词“适”字的副词。
○○四 “胡”“孙”一联作者来函
日前接到南京读者刘子钦先生的来信,给我提供了非常宝贵的**手资料,原来这位刘先生不是别人,正是以“孙行者”对“胡适之”一联的作者。这副对联在社会**传已超过半个世纪,但相信很多人还未知道作者是谁。刘先生函中谈及构思此联的经过,也很有意思,因将此函节录刊出:
“将‘胡适之’对‘孙行者’的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真是没有想到,此事多年传为佳话。记得陈寅恪先生的侄儿,也曾在《人民日报》写过此类短文。不知你是否曾参加过那次考试,可以说是够‘**’的了。所有科目都更被考试一番之外,稀奇古怪的题目,真使人瞠目不知所答。记得国文考试,有一题要解释‘公孙敖之妻之母之丧’三个‘之’字。还有英文题有一则更将李清照的词一首译为英文。现在回想起来,没有三头六臂,休想过关。现在我们年岁大了,才知道祖冲之这个人,但在那时,根本不知道。因为小时曾阅过《水浒》《三国演义》等一类小说,在那个紧张的气氛中,忽然灵机一动,想起了胡适之‘适’对‘行’、‘之’对‘者’还差不多,就是‘胡’与‘孙’不相对,*后没有办法,与胡适之开了一个玩笑,‘胡孙’就是猴子的别称,作为对偶,勉强应付。据上次陈寅恪先生的侄儿所云,竟得了满分。此事在考试后几天即在北京某报中,曾经报道。于此还有一点补充,那就是说一个小小学生,敢于向胡适博士开玩笑也有其原因的。一方面那时曾读过博士的《中国哲学史》,对其人深感佩服。另外也对他向宣统皇帝叩头,表示不满。当时社会**行着‘我的朋友胡适之’一句话。也是对博士开玩笑(意思是好多人捧胡适的场面),这样胡适之这个人就无疑成为孙悟空一类人物了,这是我当时思想深处的东西。我本人主要时间在教书,现已年老离休。”
刘子钦
按:胡适对溥仪叩头一事恐系误传。据溥仪著的《我的前半生》一书所说,胡适接到他的电话后,“连忙向庄士敦打听进宫的规矩,明白了我并不叫他磕头,我这皇上脾气也好,他就来了”。胡适死后,他的秘书编了一部《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在台湾出版,书中也谈及此事。胡适认为,他称溥仪为“皇上”只是一种“礼貌”,民国政府定的《优待清室条件》,是准许“逊帝”保存“尊号”,并待以外国君主之礼的。不过,有没有叩头,并非关键问题,关键在于,胡适以新文学家的身份,入故宫谒见溥仪,且称之为“皇上”,对当时的新文化运动,总是产生很坏影响。因此,我对胡适此举,亦是持否定态度的。
○○五 是祖冲之还是胡适之
刘子钦先生在谈到他构思“胡”“孙”一联时说:“‘适’对‘行’、‘之’对‘者’还差不多,就是‘胡’与‘孙’不相对,*后没有办法,与胡适之开了一个玩笑,‘胡孙’就是猴子的别称,作为对偶,勉强应付。”看来原作者的意见倒是和我相同(我认为“孙”对“胡”,“欠工”,程度上还不及“不相对”)。不过,评联是见仁见智的,不同的意见,可以何宝星先生的《是祖冲之还是胡适之》一文作为代表(刊于一九八五年七月二日《郑州晚报》,副题是“读梁羽生一文有感”)。文章结尾说:“不知梁羽生以为如何?”我觉得讨论一下也很有意思(我一向是主张在学术上应提倡百家争鸣的),因此虽无高见,也就遵命在报上作答吧。由于我这个专栏篇幅有限,所以对何先生的大文稍加删节,但其主要内容则是完全保留的。
我说“用‘胡适之’来对‘孙行者’,是不算工整的……对得*好的是‘祖冲之’。‘祖’‘孙’相对,天造地设”。何先生引用了我的话之后说:“……梁羽生先生对当年陈寅恪先生拟定国文科试题的经过情况恐未尽了然,其实,陈先生以‘孙行者’为对子之题,目的就是要应试者对以‘胡适之’。”
何先生的文章大部分是谈陈寅恪先生当年出题的经过和命题的用意,与谈对联本身的比例大概是八比二。他说:
“这是一九三二年清华大学新生入学考试的事情。当时清华大学国文系主任朱自清休假出国,由刘叔雅先生代理系主任。刘请陈寅恪代拟试题。恰陈先生已定于次日赴北戴河休养,遂匆匆草就普通作文题《梦游清华园记》,另出对子题《孙行者》。”
“为什么要出这个对子呢?据陈寅恪先生后来解释,是受了苏东坡诗‘前生恐是卢行者,后学过呼韩退之’一联的启示。‘韩卢’为犬名(出处略),‘行’与‘退’皆步履进退之动词,‘者’与‘之’俱为虚字。陈先生说:‘东坡此联可称极中国对仗文学之能事。“寅恪所以以“孙行者”为对子之题者,实欲应试者以“胡适之”对“孙行者”。盖猢狲乃猿猴,而“行者”与“适之”意义音韵皆可相对,此不过一时故作狡狯耳。又正反合之说,当时唯冯友兰君一人能通解者。”’
套用“红学”的术语说,出题的经过和命题的用意,等等,都是属于“外学”范围,虽有助于对这副对联的了解,但评论一副对联的是否工整,则必须看对联本身。何况陈寅恪先生这段话可能还有“隐喻”呢。我在介绍何先生的大文之后,再试试提出我的看法。
我认为对“孙行者”,对得*好的是“祖冲之”。“祖”“孙”相对,天造地设。何宝星先生则认为以“胡适之”对“孙行者”,才是天造地设的佳对。下面是他的《是祖冲之还是胡适之》一文的*后三段文字:
“至于梁羽生先生所说‘孙’对‘胡’欠工整,大概是因为梁先生不知陈寅恪原意在‘猢狲’,正如‘卢’对‘韩’原意在‘韩卢’也。
若论平仄,有道是‘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清’,若以‘祖冲之’对‘孙行者’,则第二字均为平声,不合韵律,而‘胡适之’的‘适’字恰为仄声,何‘不工’之有?
因此,笔者以为,‘孙行者’对以‘胡适之’,实为天造地设的佳对,其所以至今脍炙人口,并不仅因为胡适之是当时全国皆知的名人。无论是‘祖冲之’或者‘王引之’从意义音韵上讲都不及也,不知梁羽生先生以为如何?”
在这三段文字中,真正“评联”的部分只是第二段的七十多个字。而且也只仅是谈“韵律”方面。至于**段所谈的陈寅恪“原意”,则是不能作为依据评论“工”与“不工”的。这是属于意义方面,“工”与“不工”则主要是属于“技术性”的。而在韵律方面,我也不能同意何先生的见解。下面我将答复何先生的问题,并尽我可能,提出对“胡”“孙”一联比较全面的看法。
○○六 “胡”“孙”一联何处不工
何宝星先生问:以“孙行者”对“胡适之”,“何‘不工’之有”?我答案是:有,而且不只一处。
评联可以见仁见智,但“工”与“不工”,则是有一定标准的。作为一种特殊的文学形式,对联就是要讲究对仗。主要两点:在音韵方面说,要平仄相对;在词性方面说,要同一类词才能相对(名词对名词,动词对动词)。合乎标准,就是“工”;不合标准,就是“欠工”。
依何先生所提的次序,先谈“韵律”。
以“胡适之”对“孙行者”,**个字“胡”“孙”都是平声。何先生说:“若论平仄,有道是‘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清’,若以‘祖冲之,对‘孙行者’,则第二字均为平声,不合韵律,而胡适之的‘适’字恰为仄声。"一般来说,“一三五”是可以“不论”的,但亦非**正确,在后文我将再谈,现在先讨论第二个字的读音。
“行者”的“行”字,似乎不是读平声的。考“行者”,佛家语,指修佛行道的人(《释氏要览》经中多呼修行人为“行者”)。“行者”即修行者也。这个“行”字和“修行”“德行”的“行”字一样,是“核孟”切,敬韵,音“幸”,仄声。凡动词“行为”之“行”,用作名词,都是读仄声的。这在一般辞书中都有说明,无须引录专书的。
“行者”的“行”字,如果读平声(“何彭”切,庚韵,音“衡”,今读如“形”)的话,那就是正在行走着的人,“行者”变成“行人”了。“行者”是可以当作“行人”解的,但显然“孙行者”的“行者”,不是作这个解释的。
为了便于对照,我把有关联语并列,将它们的平仄声注明:
孙行者(平仄仄)
胡适之(平仄平)
祖冲之(仄平平)
从上表可见,以“胡适之”对“孙行者”,有两个字不合平仄,以“祖冲之”对“孙行者”,则每一个字都合平仄。这是“胡”“孙”一联的欠工之处。
其次说到词性问题,“孙行者”的“孙”字是名词,与之相对的必须是名词才算合格。“胡”字若当作“胡人”解释或一种礼器(按:胡簋,古礼器名,夏日胡)解释,则属名词,但“胡适之”的“胡”是不能作这个解释的。“胡适之”用白话文来解释,即“你往哪里去”,主词“你”省略。所以“胡适之”的“胡”,不能当作名词。
或云:“胡孙”即“猢狲”,猴子之别称也,“猢狲”当然是名词。但即使如此解释,“胡”“孙”相对,也还是欠工的。
以“胡孙”谐音“猢狲”,在对联艺术上称为谐音借对。不过,谐音借对,其谐音文字亦须对得工整,方为上乘。以下面一副**的谐音联为例:
两艇并行,橹速不如帆快;
八音齐奏,笛清难比箫和。
此联作者是明朝洪武年问的陈洽,他八岁时和父亲在河边散步,父出句,洽对。清代褚人获著的《坚瓠集》收录此联。流传民间数百年。在这副**的谐音联中,“橹速”、“帆快”、“笛清”、“箫和”谐音“鲁肃”、“樊哙”、“狄青”、“萧何”。技法是部分的两边各自成对格。“橹”“帆”、“笛”“箫”是同类名词;“速”“快”、“清”“和”是同类形容词。但作为“猢狲”谐音的“胡孙”,则不是同类词。而“工对”的条件之一,就是在词性方面必须是同类词(请参看王力著的《诗词格律》谈“对仗”那一节)。
又,“猢狲”是个复合词,即必须“猢狲”合称才是猴子,单独一个“猢”字,单独一个“狲”字,都是无意义的。所以即使以“猢”对“狲”,严格来说,亦是不合对联格律。因“猢狲”拆开,则无词性可言。
顺便一提,“一三五不论”亦非**正确,如“孤平”的犯忌就是。详见王力的《诗词格律》一书,这里不赘述了。一般而言,长联的平仄对仗可以稍为放宽,因有“拗救”余地,短联就要严谨一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