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艾兴
艾兴对我说:“等我死后,希望你带着我的骨灰去景德镇,做成*好的瓷盘送给我的朋友。”
我说:“千万不要委托我做这样可怕的事。也不要把瓷盘送给我,我知道你没有什么朋友,所以我有权要求你别这样。我不习惯家里放着一件不可以用的东西,除了担心它会碎裂,还有一想到这是你就浑身发冷。”
他笑了。
每当他的笑容看起来很单纯的时候,其实这个决定就不会再改变了。
我说:“你这么悲观干什么呢?你现在要什么没有呢?”
我想这人活着的时候都和我没多大关系,死了的我要有何用?
我看着艾兴一把扯过他养的苏牧,给它梳理毛发。苏牧的名字叫做弟弟,总是很懒,喜欢一动不动地趴在落地窗前晒太阳,跟块地毯没有分别,所以艾兴洗完澡的时候,喜欢用它来擦脚。
弟弟跟我的关系,要比跟艾兴的好。因为有次它饿得半死不活的时候,多亏我及时赶到,才保住它的一条小命。而那时艾兴开着他的摩托在马路��横冲直撞,进了拘留所,死活不肯出来,好像有一辈子吃牢饭的打算,他以为这样就能与世隔绝了,结果赔掉不少的钱。
那晚如果不是周优打电话给我,哭死哭活地让我去看看艾兴,我还在赶少儿杂志的插画,哪有空喂狗和保人。所以我在电话里非常气愤地喊:“看看看,有什么好看的!怕他死就别和他说分手啊!分手了还管他是死是活呢?”
周优哽咽得像哮喘一样。
我说:“哭什么哭!有什么好哭的?不如等他死了再哭!”
周优的朋友一把抢过电话说:“你这男人婆怎么这么凶,好歹那个男人也是你的朋友,我们周优是可怜他,你爱管不管!”
说完挂了电话。
我受过多少次这样的委屈了,帮艾兴甩人会挨骂,艾兴被人甩也会挨骂,扯上艾兴对我来说就摊不上什么好事。结果搞得我的脾气越来越不好,艾兴说:“现在看见你就像看见魔鬼一样。后妈都没你这么狠。”
我说:“我要是你后妈,不等你长这么大早就掐死你了!”
他在沙发上打了个冷战,然后电话响了,一个名叫Eric的摄影师约艾兴下午见面,然后去他选中的地方拍些商业照片。有时艾兴冻感冒了,就会打电话给我,让我过去帮他煮姜汤,其实我也懒得煮,就会买现成的生姜水给他喝。
他埋怨说:“你怎么这么懒?”
我说:“难道我上辈子该你的?”
他说:“讲这种话就没意思了嘛!好兄弟,有今生,没来世的。乖啦,拿去热一热。”
我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直接把易拉罐放进微波炉里。结果他大呼小叫地从棉被里冲过来,抢出易拉罐大喊:“要死了,你说你和恐怖分子有什么区别?”然后一蹦一跳地又冲回棉被里哭丧着脸说:“算了,我还是喝冷的吧。”
接着抓了一把不知道治什么东西的药扔给我看,其中竟然夹着一包**套,半晌他都没有察觉。我说:“你直接吃这个就好了。”
他“啊”了一声,把脸蒙进被子里,然后又钻出来说:“我害什么羞呢,你早就见怪不怪了哦。”
我眼睛瞪得老大,我说:“你像个粪!全世界每天都有人自杀,怎么就轮不到你呢!”
他看着我,愣了半天,委屈得像要马上哭出来一样。我赶紧找了两片药胡乱塞进他的嘴里,半个小时后,这个孩子乖乖地睡着了。
艾兴*被人喜闻乐道的绰号是少爷,一听就知道是那种娇生惯养,爱使唤人,内心还特别柔软脆弱,善感多情,体内阴阳之势各半的男人。艾兴曾经对这个称呼极其排斥,他说:“别这样叫我,好像我是那种很不好的人。”
熟悉他的人就会反问他:“难道你还是个很好的人吗?”
他就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了。
艾兴有一段时间很喜欢争辩,那好像是每个人都会有的叛逆期。过了这个时段后,艾兴变得只会笑,简单来说就是皮厚了,不太介意别人是怎么看他的,甚至有点无耻。说不清楚这属于释怀,还是随和,或者是精神受了什么刺激,反正时间久了,慵懒和无赖就一起变成了他的气质。
喝一杯焦糖咖啡,可以坐半天之久,喝到提供无限续杯的咖啡厅想喊保安,想倒闭。
但是艾兴在没钱的日子里,就这样打发时光,什么也不干。银行一旦有款人账就全部取出来挥霍,一分也不存,像过完今天没有明天一样。那种无所谓的态度,让我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想看见他,直到周优打电话给我,让我去找艾兴,害怕他会因为失恋而自杀。
他们的恋爱,断断续续谈了有四年之巨。合了又分,分了又合,听得我都想吐。但是*后一次在一起,艾兴却一直没有告诉我,这或许也是周优突然的电话会让我火冒三丈的原因。挂断电话后我心想,我有什么好气的呢?是我主动不想见艾兴,他和谁在约会又关我什么事呢?凭什么非得告诉我?
一边想一边往红墨水里加黑墨汁,等发现时全完了。
我肯定来不及在第二天交出画稿,索性换上衣服朝艾兴家赶去。
我知道自己完蛋了,我又失去一次涉足插画界的机会,甚至还得灰头土脸地跟人解释我为什么没能按时交稿。我再次被打回原形,在一家学校对面的小食铺里看店,整天和奶茶与潜艇堡打交道,**能接触绘画的机会,只是用彩水笔画出**特卖与新品**,然后贴得满墙都是。
我没有翻身之日了,就像弟弟注定了常常要忍饥挨饿一样。
艾兴的心血来潮总是能把谁都害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他说好狗一身毛,好男一身瞟。结果买了条苏牧,结果陪他一起掉肉,艾兴说这叫瘦而不柴,说我是肥而不腻,听得人咬牙切齿。
等我喂完弟弟再找到艾兴时,他的身边站着一个神智失常的中年男子,不时用脑袋在墙上“嗵嗵”撞着,嘴里流下一条口水。也就是在那晚,艾兴对我说出了:“人为什么要活得这么长,真是一点意思也没有。”
他总是危言耸听,所以我根本没有往心里去。因为等到第二天他又可以壮志凌云的样子,好像全世界的光都打在他一个人身上。其实已经是凌晨两点了,我们在空荡荡的长街上走着,影子阴森森地投射在地上,气氛淡漠得有些异常。
他说:“好久不见了,没想到让你看见我这副样子。”
我说:“你这样子我还看得少吗?”
他干笑一声,忽然跑去路灯边呕吐。他的胃里除了酒,什么食物也没有,是那种偶尔糟蹋一下自己的人,就会下手很重。
有时我也尝试从艾兴的角度来看这个世界,我希望可以更多的理解一下他。但随着时间越来越长,艾兴愿意吐露的心事也越来越少,我曾经认为那是艾兴成熟了,可从他的表现来看又认为那是他没心没肺。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样来定义他比较好,于是我变得像很多人一样骂他犯贱。
我以为凭我和艾兴的十四年情谊足够了解他了,就像母亲觉得自己一定很了解自己的儿子一样满足。却忘了人是感情动物,会成长,会变化,会有自己的心事,未必全对谁讲。我偶尔醒悟到这些就很想控制我自己,但是面对艾兴的胡作非为,我又做不到放任不管。
之后,我们彼此都体会到这一点,于是我们不动声色地分开了好久好久。
“艾兴你是不是变态啊?为个周优三番两次至于吗?”
他掏出纸巾来抹嘴角和手,淡淡地说:“我的感情你不懂。”“你告诉我,我不就懂了吗?你现在这个样子谁会可怜你!”“我不要谁可怜!”艾兴冷笑着。“好啊,这么拽去拽给周优看啊,在我面前装的跟什么一样,在她面前像条狗……”
“你这个三八说完了没有。”他吼了一声。
我愣在原地,然后把头盔用力地砸向他,说:“艾兴!你这个混蛋!”
他抱着脑袋“砰”一下跌坐在地上,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没想到自己这么轻易就脆弱了,十几年来他把别的女人当块宝,而我是什么。我说:“站起来!不要装死!”
但他始终蜷在那里。
我害怕了,走向前用球鞋轻轻踢了踢他,他顺势倚在我的腿上,说:“我好累,真的好累,我要睡着了。”
“死回去睡!”我喊着,一边努力把他从地上扯起来。艾兴便很理所当然地倒在我身上,像拄着拐杖一样往前缓慢移动。
我觉得自己又败了,他根本没有看见我的眼泪,甚至也不在乎我骂过些什么。他现在只是想回家,像每个在外面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希望快点回到自己的房间找到庇护。我想我只是一个运输工具。
我不想做运输工具。
一辆路过的士试探性地朝我们闪灯,于是我拦下它把艾兴扔了进去,从他口袋里掏出钱塞给司机,说了地址,然后把门关上。
我头也不回地离去,我对自己说:“我再也不要为艾兴做什么事了,那是个完全不值得我付出的人。”
我觉得自己处理得非常洒脱,但我知道自己有一点失落。所以事后,我的情绪一直调整不回来,好像看见每个人都有一肚子怒火。
一个白领打扮的男人不知好歹地盘问:“奶茶栏里的冰山和岩浆是什么东西?”
我说:“你喝了不就知道是什么东西了嘛!”
我想就五元钱的东西,喝到嘴里不都一样,反正是奶茶就可以了,管它名字叫什么。这么计较,一看就是个小气鬼。
老板娘一把推开我,笑容满面地对客人说:“这是两种特调口味的奶茶,一个加了薄荷,一个则加了姜汁,非常适合像先生这样有品味的人士品尝哦,我**您两种都可以试试看,我保证您会喜欢上的。”
小气鬼男人说道:“我……还是要丝袜奶茶吧。”
靠,我就知道。
男人捧着奶茶走了。老板娘严词厉色地问我:“怎么回事?这种态度还想不想干了。”我一声不吭,我心想有种你就开除我,大不了我上舅舅家蹭饭,到时候还不是一样吃你的!舅妈!
没错,这个染着一头红毛,还算好看的女人就是我的新舅妈。前舅妈带着小表弟回北京了,她就顺理成章的接管了小食铺,改名为茶茶堂,经营各类港式茶点,扭亏为盈,在这一代也算小有名气。公平点来说,她是一个精明能干的女人,嫁给二婚的舅舅有点委屈。
不过我历来都不同情第三者,舅舅见我没工作就让我来铺子里打工,搞得我每天都要和她朝夕相对。有时候觉得自己真对不起待人很温顺的前舅妈,这么快就被第三者俘虏了,还得笑逐颜开地替她工作,真是悲哀。
我想我骨子里一定有奴性,当我迫不得已奉承她时,我觉得我和艾兴一样不要脸。
艾兴来过铺子里几次,舅妈立刻报告给舅舅,说有个打扮很流气的小男人来找我,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
舅舅说:“别乱讲,那是以前一直住我们隔壁艾师傅的小儿子,和黎子从小就是同学。小年轻打扮古怪点也是很正常的,不要把人家讲得这么难听。”
舅舅教育了舅妈,也同时来教育我。
他说:“听说艾兴这个小鬼在外面不学好,他偶尔找你玩玩也没关系,但要是问你借钱千万不能借。还有,你小姑娘也长大了,和男生交往也得有点分寸。你毕竟是个女孩子,老穿得不男不女和他们混在一起也……我的意思你懂的哦。”
我胡乱点点头,寄人篱下就得随便人家说什么,这也就是艾兴坚持离家出走的原因,甚至他还不是寄人篱下。
艾兴总是和人无法沟通,父母也好,亲戚也罢,就是没有人理解他在做什么,想些什么。他也说自己是火星来的,就像超人一样,没有办法才来到这个世界。只是暂住而已,总有**要回去的。
第二章 姚岳
Didaochenai
在我走到绿玻璃水台边,用*后珍藏的一张SKⅡ的面膜敷脸时。我想到了艾兴曾经面无表情地坐在夜总会沙发上,膝盖前的矮桌上放着一盒敞开的555香烟,一半黄色的烟嘴抽离在外。几个穿CHANEL或MODONNA的半老徐娘会走过来拨弄那盒烟,往里塞几支或再抽出几根,然后她们专注地盯着他的表情,好像在拍卖或抢注的关键时刻。
如果艾兴点头,就意味着风月无边和衣食无忧……于是那成为他*堕落的一年,用香烟来喊价和出卖色相。即使他经常对人摇头,但*后还是向**妥协,接受一个年近五十的女人的眷顾,互相保持暖昧的关系。不想说了。我的脸在面膜后渐渐湿润,我慌乱在镜子前扭过头去,不想让自己看到那湿润是因为两行泪水。
然而引起我的注意的,却是那张高中时整个年级的毕业照,用一枚红色吸铁石贴在白板上,照片中近两百个人密密麻麻站任一起。当时我曾大声说:“我一定会在这张照片里一眼就找到自己!”
于是艾兴捻着照片,煞有介事地说:“好,找到我就亲你一下。”
我瞪大了双眼,几乎不能喘气地在照片上搜索着,可是我在哪?我在哪?我究竟在哪?不知多少眼来去,我找不到那个短发齐耳,肌肤晒成朱古力色的假小子。我像个隐形人一般一头栽进了人海中,怎么也找不出来。然而艾兴只是用手轻轻一点,点在男生的边缘和女生的边缘里,一颗略往左偏穿深蓝色校服毫不起眼的脑袋,扁着一张嘴,在太阳下晒得眯起眼。
这就是我,黎子。毫不起眼,甚至可以说成辨不清男女的黎子。
那天艾兴没有参加毕业照拍摄,或许正是因为没有他作为方向的**。而让我找不到自己,这应该全是他的错。否则我一定可以在照片中一眼看见他,然后迅速反映出当时我离他的距离……算了,说这些有什么用?
总之艾兴,有些事情是注定的,否则我们也不会走到这一步对不对?
电话铃响了,半夜十一点,好像注定得有人来回答这个问题。我接起听筒,喂了半天,但对方始终没有说话,我破口大骂:“三更半夜!无不无聊!”
摔掉电话后,我忽然觉得自己刚才真是神经质,为个艾兴没完没了的敏感,简直是吃饱了撑的。我把一盒彩铅扔在地毯上,一支一支拣来塞进自动削笔器中。
我打了个异常辛苦的大哈欠,眨了眨眼。
没有睡意,我被这样漫长、无聊的夜晚打败,起身换了平脚运动短裤和大汗衫,揣着三十元钱出去了,到附近半站路远的水产街去吃热炒。如果你在意每一个画面和声音,那此地的嘈杂一定会让你六神无主,所以我趿着拖鞋在人群里很快穿梭着,直奔我经常光顾的小龙虾馆。
从眼角余波里,一张张擦身而过陌生的面孔,一排排清绿色的玻璃水缸,慵懒回游的银龙鱼,红黄二色的塑料星星灯,讨价还价中的小贩,坐在白色镂花桌边和哈韩妹亲吻的艾兴……我退后三步在那家小店的玻璃门外再看一次,隔着室内空调供应的大红字样,我还是看见他,如此清晰。
他换了新发型,穿着粉蓝色微透的花衬衫,一手转着ZIPPO打火机,一手捋着新女友的卷发。她细细剥开一只富贵虾喂到他口中……这个吃耗子药长大的艾兴!他惊人的恢复能力就像横行在垃圾中的臭蟑螂一样让我恶心,我忽然想到星战中*经典的一句台词:“原力与我们同在。”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挪开视线走掉了。
三分钟后,我浑若无事的坐在小龙馆里掰着虾壳,啃着虾肉,喝着冰啤酒,和其他桌的客人们一起看那部长篇喜剧电视,看到逗乐的地方与他们笑成一团。此时,刚才发现艾兴的景象,仿佛只是一脚踩过一只死耗子,就算会惊讶但事后一点感觉也没有。
想要我撕心裂肺,除非我是周优。好在我不是,我只是一个认识艾兴十四年的普通朋友而已,和恋爱四年的情人完全不同,根本不用浪费精神为一个花痴难过。艾兴就是一个好了伤疤忘了疼,无爱不欢的大花痴,他比星战中的绝地武士还要执著。爱情就是他的原力,女人就是他的光剑,他玩得比谁都好。
为一个无所不能的战士,我还担什么心。我举着啤酒,盯着电视��拍着桌子乱笑一气,从干煸小龙虾中挑出一大堆辣椒,吃完*后一块虾肉,回家睡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