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很幸运的人,很快在一个组室负责。据说我能够这样,关键是坐得住,可见搞行政的人叫坐机关的,并非谬传,坐功很是重要。有些坐不住的,被人戏称尖屁股,仕途迟缓,自是不必说了。
现在机关里常会有些人来上访,大多数是安分守己的,也有的蛮不讲理,以我的经验,先别着急,不必正面碰撞,叫消消气,到会议室坐坐。那些人也怪,浮躁的心一下安顿下来,东张西望也是无所事事的,掩不住内心的惶恐。这会议室的震慑力,代表着规矩,是讲道理之地,也是处理人之地,谁在此处胡来,先就占了下风。
一把手的办公室都宽大一些,这有大作用,一是权威,**,是机关的亮点,走进去就肃然起敬;二则接待的人确实多一点。
机关值班室的人还得更机警些。遇上上访的人,得耐心做好解释,也就是说,各项政政策多少得懂点。你人微言轻,人家执意找领导,你也只得回避着请示,看谁来接待适合点,不能轻易把某某抬出来,以免被动。有的思想不稳定,并且有过激行为,你得挺身而出,不是对立,而是劝阻,挨骂挨打也得善待他人。
机关的关系复杂又单纯,相互间有时眼红,有时怜惜,毕竟岁月相依,都是对方的镜子,遇上红白喜事,不用支应,帮忙的前呼后拥。

会议室
许多次到下面的学校检查工作,参观完毕后,总要找个地方坐下来说一说,归归总。一群人就逶迤而去,去的是某个办公室,甚至是年级组的,里面还有一些不相干的人,一下就失去了许多兴致。校长麻利地表示歉意,说这里不像样子,然后就是诉苦,*后就是请指示。这样的地方,还有什么可坐的呢?只能宽慰,随心所欲地漫谈,官话来不得了,离开了会议室的官腔,都是滑稽可笑的。
还有一个例子可以佐证会议室的别样。现在机关里常会有些人来上访,大多数是安分守己的,也有的蛮不讲理,以我的经验,先别着急,不必正面碰撞,��消消气,到会议室坐坐。那些人也怪,浮躁的心一下安顿下来,东张西望也是无所事事的,掩不住内心的惶恐。这会议室的震慑力,代表着规矩,是讲道理之地,也是处理人之地,谁在此处胡来,先就占了下风。再如喊干部谈心,到办公室还觉得随便,而到了会议室,双方都慎重起来,该转弯的要转弯,该警醒的要警醒,这是*后的祝福,必须听命了。
会议室这么显权,管理也就必须到位了。以钥匙而论,一般办公室主任才有,他是管家,会务也是吃总。有的一把手也有,有人笑管得太细,其实这也是身份的一种昭告。还有一人,即是管理员了。我现在的单位有三个会议室,雇有专人管理,打扫卫生,添茶倒水,他经常忙得团团转,委实辛苦,我劝他别做这份差事了,他家境可以,也不缺这份钱,他说:这里干得有味,好像农村里摆酒席,吃亏里有甜。这甜是啥?我理解就是单位的生机,工作的激情。也有些单位管理懒散的,乍一打开,空气难闻,灰尘扑鼻,座椅不稳,那原因也许少在管理本身,使用频率低,人气不旺,管理的热情何在?可见从某方面讲,会议室是一个单位的精神内核。
会议室有大有小,小的开小会,用于决策;大的开大会,用于动员贯彻。这是对其不同作用的一个简单概括。小会议室有点神秘,神秘在于一种权力。有权力的地方就得约束,墙上挂着许多镜镜框框,镶在里面的又是些条条框框,规范着一切从政行为。有的还挂着区域地图,这倒还让人的心情豁然开朗些,在这儿做的可是些有作为的事情。会议室一般有个会议桌,档次相对来讲还算可以,办公室装修好了,有人讲闲话,说是供人享受,而这里的公共性强得多,只要不过分,没有谁会狗拿耗子的。可不,有的地方树形象,有的地方又得显气派和能耐,机关的装修也有哲学。能够坐拢去是一种进步。记得我**次以作记录的身份参会,格外亢奋,觉得每个人的发言都有体会之处。次数一多,我发现座位基本同定了的,不管有无道理,坐了总是坐下去,谁也不会坐谁的,没有来必然是空着。至于我,肯定坐靠边的地方,靠添茶的地方,服务方便得多,也必定要靠一把手不远,他拍板的话才听得清晰些。
作为造声势的地方,大会议室的格调要活泼得多。色彩明确一些,红的、白的各自揭示着一种气氛,而标语更是直指会议的主题。地方大了,整齐中也潜藏着一种散漫;人一多了,心灵无端多出几分自由,所以每次开会,都要强调纪律,这几年好了,也不用声嘶力竭得罪人,屏蔽了事。这一切都表明,大会议室作为行政的舞台,更加表露和张扬。它是一个单位或是一个区域的重要见证。见证一切重大的工作,见证许多人物的更替。头头脑脑们上任换车、换办公室的,屡见不鲜,而大会议室是不好轻易更换的,哪些人上台、下台,表面的镇静、内心的伤悲,它都一一承载着,包容着。
我对大会议室的感觉是从事会务工作开始。对于一个刚入行的人来说,即使是负责报到都是一种喜悦。会议开始,悄无声息地在会场穿梭查到,成为主席台之外的一个小主席台,有些熟点的可能还会把你拉在一边,说是某某干什么去了,你毫无表情地“嗯”一声,内心**不住欢快。大会开毕,全身彻底轻松,只是扫视空荡荡的会场,会为某些小事而伤悲。我不止一次发现有些人遗漏会议资料,却很少有人掉其他贵重的东西。看到其间还有自己起草的心血,心中有种莫名其妙的愤慨。我问:要不要给他送了去?没有人应答,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可能在窃笑我幼稚。再就是参会。参会对会场必须好好研究。会议室的两边和后几排上座率极低,不是人不想坐,而是会议主持人常常整顿秩序收拢这些地方的人,再次分配的危险经常有之,有经验的人总是根据会议的规模选择较后的位置,而又不至于被调整。我更多的常常代会,那又还要坐在不显眼的地方,靠边了也不行,别让会台上的人看见了,领导看到该到的都到了情绪才会饱满。台下的位置也有不能选择的,我指的并不是那种标明固定的情况,而是你必须坐在前几排,比方你的地位接近于台上的人,或者传达的工作属于你这个部门的,等等,该明显看到的人台上的人看不到,都是一种失职。
每个人都可以在会议室看到自己的成长。从后排到前排,如果努力得好,还有机会坐在主席台。我现在待的部门比较大,有时也有一些大会要开,**次在主席台看到自己的**,除了一些自豪外,还倒真有点任重道远,觉得真正与会议室有了一种内在的、深刻的联系。坐在主席台也有一个过程,开始不知手往哪里放,眼不知望哪里,作报告还有些抖颤,等到适应后,说话也就随心所欲,偶尔也扫视一下会场,较好地突破了正襟危坐。
会场是一个不能亵渎的地方。如果研究什么工作,哪个坚持己见,那是一种个人主义行为;进而愤然离场,那是极不沉稳和不成熟的表现。至于在大会场,更是引人关注,影响深远。记得有次某位领导在大会上批评某种托人写条的跑官现象,会还未散,某位干部就恼羞成怒,说是这位领导是在影射他,要认真地面面理,弄得气氛很不和谐。好在该领导气度大,并不多回话,只是说有意见再找地方沟通。满会场的人并不认为他失了什么面子,而是为冲闹会场的人而羞愧,不管讲得对与不对,先听下来再说嘛,用得着如此吗?缺修养啊。迅速传遍各个大小衙门。很迅速。同仇敌忾。
办公室
那一年转行,领我到办公室的是个姓马的部长。两个同事不在,俟他一走,我麻麻利利地坐了下来,表面还算镇静,内心是晃晃悠悠。是不是从此进入另一个世界了呢?我的祖辈没有文化,越这样,似乎越倔犟于学而优则仕的道理,看来我这是要“仕”了。命运从此发生改变,也许缘于此,我一直对那位姓马的部长感恩戴德,就好像是他让我搭上了奔赴理想的末班车,我那时三十二岁了。
我每天起得很早,这是早有的习惯,不同的是,从来疏于干家务活的我,对办公室的卫生竭尽所能,精益求精,毫无怨言。干完了室内,再关注室外,走廊上一碰面,起早出勤的全是几个新来的。慢慢发现这是个不成文的规定,资历嫩点的,必须多干点服务活儿。这不让人感到什么不平,而是一种机会,刚来得有所表现,而表现不就是比别人多干点事吗?因此,如果哪**来迟,一些脏活儿让老资历的干了,还颇有些难为情。
得正式说说办公室了,三个人组成的一个组,靠窗的位子秘书和一个老资格的副科级干部占据,我只能面窗而坐,随时听从指挥。我瞟了几个组室,差不多都是这么一个摆布,有些东西悟出来那是很后面的事情,领导要坐在亮处,坐在里面,而我则要担当守护招呼之职:客人一来,倒茶方便,而领导只需点点首,或仄仄身;而遇上尊贵点的来者,自己又是一道幕布,让秘书有足够的时问酝酿情绪,摆好姿态。
新来的人如同办公室的钉子,留守,还是留守。理由很多,需要熟悉内务,熟悉历史,另外出门办事,分量不足,难成气候。守城干得*多的是两项,一是写材料,虽然是些剪裁的功夫,也要费神用心,且还得按他人定的调儿拼凑,是件苦事;二是接待,尤其是上访的,有些并不讲理,只能好言相劝,有时还受些委屈’。忙完这些烦人之事,守城的有时也聚集一起,羡慕在外面办事的人出风头,有烟抽和酒喝,企盼早一点多一点得到这些机会。
我坐办公室,在老家成了新闻,说是发迹了。在他们眼中,坐办公室的人是些发号施令的人,而没有坐办公室的人全是听从这些人调度的,我自然就成了人物。我那个村的确没出什么有派场点的,有一次某个庆典活动搭信叫我去剪彩,很是叫人羞愧,没有去,我必须争取一个靠窗的位子。我是个很幸运的人,很快在一个组室负责。据说我能够这样,关键是坐得住,可见搞行政的人叫坐机关的,并非谬传,坐功很是重要。有些坐不住的,被人戏称尖屁股,仕途迟缓,自是不必说了。我离开这家综合部门之前,干的是办公室主任,这里的办公室指的不是一个工作地,而是牵头抓总的综合工作。我们临近楼道,出入之人,尽收眼底,给领导把关,乃义不容辞之责。我所坐的地方成了拜访领导的中转站,难以安宁,却也热闹得痛快。在这里等待汇报的人都要问好,上烟,期待我们投桃报李,不过也就是当个情报员,看看领导是否在家,门开着还是关着。我们只是个程序,而领导那儿才是结尾的地方。如同好花需要绿叶扶,我们的办公室是片叶子,包在外面了的,抵挡一些不良的东西。这里也就成了晴雨表了,少说为佳,只看只想,揣摩出世人升迁进退之道。
办公室工作时间一长,渐渐感到想服务领导的人多,尽可挪出手来同情一下自己。此时一室之人总是精诚团结,高度一致,显示出小集体不可逾越性。一个人拥有的待遇,往往一间办公室的都会拥有。某个饭局,某种衬衫,某样年货,同福同享,你有我有真兄弟。甚至于哪个挨领导批评,也会有人出来打圆场,有事都是小事、偶然的事、别人的事。当然,领导一转背,欠的人情定格了:兄弟,到好处了可别忘我。至于投票评先,不用合计,从本组评起,残留的给别人。办公室是一个圈子,是大圈子里面的小圈子,很多年后,不论走到哪里,都还会涌动着类似江湖义气的滚烫。
2001年,我被派到某个单位任常务副职,除了一把手外,其余局级均是两人坐一间。桌椅簇新,沙发堂皇,文件柜、报架、饮水机,一应俱全,方便而实在。再看墙上挂着的中国地图和世界地图,便知坐在此屋里的乃是心怀天下、运筹帷幄之人。办公室虽只少了一人,感觉却迥异,桌上的公示牌,昭告着来人,既是公开,也是权力。我开始正襟危坐,再不能像过去慵懒时把双腿搭放在办公桌上,要彻头彻尾地坐成办公室形态。还要随时保持条理,不得杂乱,室内的层次、严谨,代表着领导的干练。我常呈低头静默状,尽管什么也没看,什么也没写,访者到了门外,也无知觉,待人招呼,方做惊醒状。见面先是一双眼睛直视,似乎要看透动机,待对方畏缩,方才露出半个笑容。
和我同坐的一个副职年长很多,阅历丰富,谙熟机关掌故,他饶有兴趣,终于找到了一个很觉新鲜的人兜售。哪些小圈子,哪些人有哪些门道和雕虫小技,甚至一些风月之事,这于我尤为重要,并不一定要运用,知根知底就让人心虚,更让人觉得你是盘根错节之人,难以撼动。我一向把谦虚和尊重当作安身立命的法宝,我们很快成为朋友。开会前研究什么工作,相互合计,会后还会把会中情状揣摩一番,颇有同道中之人相知相敬之景。两个人也有忌讳,来的人找谁的少,多少有一种失落,好在相处得好,往往只是开个头,另一方回避,非常默契。各自间分管的工作也可通融,相互协作,在班子里面分量也重了,还可说并成了一股势力。
后来他退了下来,而我当了一把手。我是今年的春天当一把手的,**个难题就是办公室的问题。退下来的人办公室还得坐的,况且我也没有可能和人合处一室了。一把手被人抬举的同时,也被人无形地隔开。有人建议,别坐原来老板的房子,坐几任了都没有捷拔。不说则好,说了心中的确带疑。我见识一些大点的官如果没有提拔,那他的办公室和车后任很少坐的。后来局长们搬到了另外一栋楼的*高层,感觉是一番新天地。然后是摆设。我很注意形象,希望节俭点,别让人说我一上来就搞浮华。而办事的人说不行,局长的形象就是局里的形象,局长办公室应该成为局里的景点。还好,档次不高也不低。我买了很多的书,这是一个装饰自己的时代,包括我写的两本书。室如其人,现在可以随心所欲了,朴素与书香是我的所求。我对人说,现在上访者多,我希望他们走进我的办公室闻书识香吵不起来。但是后来却弄巧成拙,布成一个学者局,马上简化了些,才淡了些气氛。
现在来办公室的人却少了,来了谈完即走,也不滞留。这里除了威严还有一种陌生感,也许这正是一把手需要的,而我一时还无法适应。倾听汇报,我常离开老板桌,同坐于沙发,显得平等,不让人仰视。再有某些带麻烦的人进来机会也少有了,有属下阻隔在外,这里不属于他们。被尊崇,被保护,也就有些被禁锢的意味了,我时时打破常规,副职有什么事儿,不是打电话叫来,而是上其办公室商讨;我常去接待室处理一些上访的事儿,谈了一会,来者才知道:你就是我们要找的人啊!
“有什么事办公室来谈”,这似乎是公事公办的代名词,以前听领导讲过多次,心里滑腻腻的,现在我也无法逃避了。我尽量说得柔和些,但是办事的人还是要说你假正经。办公室能代表清正,那该多好。而事实上此地也大可有不敬之处,更需要慎独。负责内务的小李常很早来我办公室清理,我来后总不敢直视,虽是平淡的女性,总叫我想到我在机关大院时某个领导在办公室苟合之事,很不是滋味,好像我会变成他。老怀疑来的人偷偷放下红包什么的,要是没有察觉,而让他人不期而遇,我的道貌岸然将呈现毕至。
……

**场:布景
会议室
办公室
值班室
机关大院
县干楼
机关路
家住名校
快餐店
一个人的诊所
两个人的传达室
第二场:脸谱
女干部
小干部
乡干部
村干部
驻村干部
业务干部
另类干部
退位干部
借用干部
下海干部
文秘
司机
官太太
从泥土出发的官们
从教师转行的官们
从部队转业的官们
与官为邻
与官为亲
与官为友
第三场:唱腔
摆平
弹性
活动
背景
应酬
称呼
不足
批评
研究
待遇
人缘
包装
站队
签字
招呼
悟性
城府
素质
表态
休闲
官话

几十年的机关生活经历,成就一部现代官场笔记。
工作的重压和经历使人心理负荷不断加重,解决的主要办法是引导。
卢年初的作品就是一剂很好的引导之药。作者清朗简约的线条,把我们自己和身边的人勾勒得如此生动。我很喜欢卢年初这种谈若一湾清水的叙事,这让我想到中国艺术家喜欢用的白描,有一种透明的质感和张力。
除去了一切多余的色彩和繁复的夸饰,只留下素朴、本真和沉静。
这是文学的上境,也是人生的上境。
——王跃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