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白发男子
时近子夜时分,有个人穿过协和广场。他虽然穿着突出瘦长身材的漂亮的毛皮大衣,还是不难看出他体弱多病,令人可鄙。
身短矮小,獐头鼠面。这种人,总会让人直觉无足轻重,不看在眼里。然而,骤下这番结论的人,可能大错特错了。因为这名看似无用又不起眼的男子,在他生存的世界里却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就算在鼠辈帝国,也称得上是鼠王了。
即便此时,仍有一家大**在等待他回返。但他有一件要事得先处理好——一件大**也管不着的事。他的脸在月光下显得苍白而冷酷。细瘦微钩的鼻梁透露着他的犹太血统,他的父亲是个祖籍波兰的犹太人,领薪的裁缝师。完成这件要事一定能讨他父亲的欢心,因此他今晚才不辞辛苦地渡海而来。
他来到塞纳河畔,穿过桥,跨入巴黎一个不怎么有名的街区。他在一栋破旧的大楼前稍停片刻,便直上四楼。没等他伸手敲门,一个女人就把门打开了,显然是在等他的到来。她没跟他打什么招呼,只是帮他脱掉了大衣,带他走进了装饰和摆设都很低俗的客厅。房内照明的电灯被罩上肮脏的粉红色花彩,光线柔和了许多,但仍掩盖不了她一脸的浓妆艳抹;同样的,灯光也掩盖不了她那平板的蒙古人种脸廓。这个女人名叫奥尔加·德米罗夫。对于她的职业,没有什么可怀疑的,她的国籍也一样。
“都办妥了吗,小宝贝?”
“都办妥了,鲍里斯·伊万诺维奇。”
他点了点头,压低了嗓门说:
“我认为没有人跟踪我。”
但是他的声音里却流露出紧张。他走到窗前,稍微把窗帘拉开,向楼下张望了一下。然后,他猛然走开。
“有两个人,在对面的人行道上。我看好像是……”
他突然住口,咬起指甲来。这是他在紧张时常有的举动。
俄国女人安抚地摇摇头。
“他们在你来之前就在那里了……”
“还不一样,我看他们是在监视这栋大楼。”
“有可能。”她附和着说道。
“不过……”
“不过什么?就算他们真知道些什么,他们从这儿要跟踪的也不是你。”
他的嘴唇上浮现出一丝冷酷的微笑。
“没错。”他说道,“那倒是真的。”
他思虑了一两分钟,接着说道:
“这个该死的美国佬——他既能照顾自己也能照顾他人。”
“我想是这样的。”
他又走到了窗前。
“强悍的客户,”他嘟哝着,轻轻笑了一声。“为警察局所熟知,我担心。嗯,嗯,希望流氓兄弟有好收获。”
奥尔加·德米罗夫摇摇头。
“如果那个美国佬像大家所说的那样,那么得再需要两个那样懦弱的流氓才能打败他。”她停了一下。“我想知道……”
“什么?”
“没什么。今天晚上有个人走过这条街两趟——一个白发男人。”
“那又怎么样?”
“哦,那个白发男人走到那两个人身边时,他把一只手套丢在地上。其中一个人把手套捡起来,交还给那个白发男人。真是老掉牙的手法。”
“你认为——这个白发男人是——那两个家伙的老板吗?”
“有点像。”
奥尔加有点吃惊和不安。
“你确定——包裹**吗?有没有什么人动过?外面风传的话很多……有很多很多的议论。”
他又咬起了指甲。
“你自己判断吧!”
她弯下腰灵巧地把壁炉里的煤块拨弄开来。在下面,从一团团皱巴巴的报纸当中,她从正**取出一个包着脏兮兮报纸的长方形包裹,递给了他。
“真聪明!”他点头称许道。
“这个公寓已经被搜查了两次。我的床垫都被割开过了。”
“就像我说的,外面的话传得太多了。”他叨念着,“这样讨价还价——是一个错误。”
他打开报纸。里面是一个小牛皮纸包裹。他再打开牛皮纸,检查过里面的东西,又迅速将它包上。这时一阵电铃声突然响起。
“美国佬很准时。”奥尔加看了一下时钟说。
她走出房间。没过多久她便领进了一个陌生人,一个高个头、宽肩膀,从外貌上一眼就可以看出是个美国人。美国人锐利的目光先是看了一眼女人,继而又扫向男人。
“您是克拉斯尼涅先生吗?”美国人客气地问道。
“是的。”鲍里斯回答道,“很抱歉——必须劳驾您到这么个奇怪的见面地点。但是,保密是**必要的。
我——我绝不能被人发现和这件事有关。”
“是这样吗?”美国人很有礼貌地说道。
“您曾对我说过,这桩交易的细节绝不公之于众,是吗?这是这桩买卖的其中一个条件。”
美国人点了一下头。
“这方面我们已有共识。”他冷淡地说,“也许你现在该把货拿出来了。”
“您的钱——现钞——拿来了吗?”
“是的。”对方回答道。
可是他显然不想把钱亮出来。克拉斯尼涅犹豫了一下,指指放在桌子上的小包裹。
美国人拿起包裹,打开包装纸。他走到灯光下把里面的东西细心查看了一会儿,似乎十分满意。之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厚厚的皮夹,拿出一沓钞票交给了那个俄国人,俄国人谨慎地数着。
“对吗?”
“谢谢您,先生。数目完全正确。”
“啊!”美国人说道。他把牛皮纸包裹随手放进自己的口袋里。他对奥尔加鞠了一躬。“再见,小姐。再见,克拉斯尼涅先生。”
他走了出去,顺手带上房门。房间里剩下的两个人面面相觑。那男人用舌头舔着干燥的嘴唇咕哝道:
“我在想,他回不回得了下榻的饭店呢?”
两人不约而同地望向窗外。他们刚好看到那个美国人走到下面的大街上。他向左转后,便头也不回地向前大步走去。同时有两个人影从一个门廊里偷偷地溜了出来,悄悄地跟上了他。跟踪者和被跟踪者都消失在漆黑的夜幕中。奥尔加说道:
“他一定会**返回。你不必担心——或希望——不管是什么吧。”
“为什么你认为他一定会**?”克拉斯尼涅问道。
“如果一个人能赚得了那么多钱,那他绝不是傻瓜。”奥尔加说,“说到钱……”她意味深长地看着克拉斯尼涅。
“嗯?”
“我的那一份,鲍里斯·伊万诺维奇。”
他有点不情愿地给了她两张钞票。她面无表情地点头谢了谢他,把钱塞进长袜里。
“很好。”她满意地说道。
他好奇地看着奥尔加。
“你不后悔吗,奥尔加·瓦西洛夫娜?”
“后悔?为什么要后悔?”
“为你曾经保管的那些东西。女人,我相信大多数女人对这种东西都爱得发狂。”
她沉思着点点头。
“是,你说得对。很多女人都有那样的疯狂,可是我没有。现在我怀疑……”她停了下来。
“什么?”克拉斯尼涅好奇地问道。
“那个美国人现在是安然无事——是的,我敢确定。可是以后……”
“哦?你在想什么?”
“他一定会把那东西送给某个女人。”奥尔加遐想道,“我怀疑其后又会发生什么……”
她烦躁地摇摇头,又走到窗前。她突然喊了一声,呼唤她的同伴。
“看,他现在又在沿着大街走了——就是我提过的那个人。”
他们两人同时向下望去,只见一个身材修长、姿态优雅的男人悠闲地沿街走着。他头戴一顶礼帽,披着斗篷。
在路灯照耀下,可以清楚地看到他那头浓密的白发。
2 侯爵先生
白发男人不慌不忙地只顾走路,对周围的一切似乎全不放在心上。他向右转了一个弯,又左拐一个弯,嘴里还不时地哼着歌曲。
突然他收住了脚步,专心地听着。他听到了一种声响。这声响有点像轮胎爆胎,又有点像——枪声。他的嘴唇上露出一丝怪异的微笑。尔后他又继续漫步。
转过街角,他看到了一个热闹的场面:有个警察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还有一两个围观的路人。白发男人向其中一位礼貌地询问情况。
“发生了什么事吗?”
“是的,先生。有两个流氓袭击了一个年迈的美国人。”
“那个美国人受伤了吗?”
“倒没有。”回话的人淡淡一笑。“那个美国人口袋里有一支左轮手枪。那两个流氓还没来得及下手,美国人就朝他们身旁开了枪,于是那两个家伙被吓跑了。警察嘛,跟往常一样,来得太迟。”
“噢。”白发男人说道,没有什么反应。
他泰然自若地继续他的夜间漫步。不久之后,他过了塞纳河,进入本市的***。大约二十分钟后,他停在安静但华丽的街道上一座建筑物前。
就一家商店而言,这家店铺可谓十分低调质朴。主人帕波波鲁斯博士是位极有名望的古玩商人,所以并不需要什么广告来招揽生意,而且他的大多数生意也确实不在商店的柜台上做。帕波波鲁斯有一个可眺望香榭丽舍大街的漂亮公寓。照理说这种时候他人应该在那里,丽不是在他做生意的地方。但是白发男人却自信满满地一边按了按不显眼的电铃,一边四处张望无人的街道。
他的自信确非无由。大门开了,一个戴着金耳环、面孔黝黑的男子站在门口。
“晚上好!”白发男人说,“你家主人在里面吗?”
“主人在里面。可是这个时候他不见临时访客。”男子大声说。
“我想他会见我的。请告诉他,他的朋友‘侯爵先生’来了。”
男子把门开大了一点,请他进来。
这位自称是“侯爵先生”的男人,刚才说话的时候用手捂着脸。但等男仆回来告诉他帕波波鲁斯很高兴接见他时,他的脸庞已罩上了黑绸面纱。不知是仆人太缺乏观察力,还是平常训练有素使然,他对客人的变化并不感到讶异。他领着白发男人走到大厅尽头,打开一扇门,有礼貌地说道:
“侯爵先生到。”
起身迎接这陌生访客的是一位仪表堂堂的男士。帕波波鲁斯有种庄重慈祥的气质。饱满的额头,一把雪白
优雅的胡须,举止仿若神职人员般亲切。“我亲爱的朋友。”帕波波鲁斯说道。
他说的是法语,声调嘹亮温润。
“抱歉!”侯爵先生说,“这么晚了还来打扰您。”
“一点也不晚,一点也不晚!”帕波波鲁斯说,“不如说是个有意思的晚间时段。您或许已经度过了一个有趣的夜晚。”
“个人没有。”侯爵先生道。
“个人没有。”帕波波鲁斯重复道,“是,是,您当然没有了。有消息,呃?”
他瞟了侯爵一眼,已不见一丝慈祥或亲切。
“没有消息。袭击失败了。这是意料中事。”
“确实是这样。”帕波波鲁斯说,“任何粗暴……”
帕波波鲁斯摇摇手,表示他对任何粗暴行为的强烈反感。事实上,帕波波鲁斯本人也好,他经手的货色也好,绝不沾一点粗莽的气息。他在欧洲**圈中极负盛名,国王们都友好地称他是“德米特里厄斯”。他一向以行事谨慎著称,加上他的**身份,遂使他轻而易举地完成了许多可疑的交易。
“直接的进攻——”帕波波鲁斯说。他摇摇头。“有时可能成功,但几率很小。”
侯爵先生耸耸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