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在午夜十二点的时候连续拨十个零就能把电话通向冥间,这是愚人节后的四个月以来我听到的*令人神往的事情。而且现在一切都这么合适,我只需要五毛钱的硬币就可以同冥间取得一切联系。只是零实在太多了,我怀疑自己或许摁了十三个,那样的话,电话就有可能通到耶酥的受难地,这可不是我希望的,我连圣主说什么话都拿不准。冥间的事我也不了解。问题是,话筒响起的是汉语。一个女人娇滴滴的声音:“哎呀,烦死啦。”这就是醉生梦死的冥间吗﹖“你就这样顺着我的胸口向下探去……”好像串到成人热线上去了,在那里美貌的女郎正驱动着令人惊叹的想象力来凭自己的智慧赚钱。她们甚至可以把话筒托在肩上一边刷碗一边向客人构造着两个人的色情王国;偶尔文思枯竭的时候,她们就大声地诵读一本色情小说。这一次她是这么把那些尊敬的客人带入冥间的:“暴风雨呀,快来吧,我受不了啦!”这一点毫无疑问,她呼风唤雨的能力要远远超过高尔基。雨就在这一瞬间下起来了。
我那天夜里并不是没有作出过努力,我曾跑出去一百米,然后躲在树���,一棵树突然被雷击倒就使我明白,与其在这儿等着树砸到我头顶,不如跑回电话亭打几个电话。我回到电话亭时,水已经没过脚踝。我想想自己只知道三个电话。先给我那个疯妈妈打个电话吧,我说跟杜宾似的,我也不回去了,不,仅仅是回不去了。直到没人接我才想起来,我和妈妈上次搬走的时候就把电话扔在老屋子那儿了。还有一个号码我也说不清是哪儿的,应该拨拨试一下,反正和杜宾没关系。不过我还是不自主地拨了第三个号,这是我*不愿意的。我宁愿那边没有人接。要是接了总得说点儿么吧?两个人对着电话沉默不语可不是什么愉快的事儿。我说由于女巫的魔法,我被世纪初*猛烈的暴雨困在了电话亭里:然后你就把我弄起来解闷儿是不是?哪里呀,只不过是无边的夜色令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你;但和你的思念相比,我还是更喜欢睡神的恩赐。我想我们总能有点谈的吧;行,就聊聊你干嘛老是缠着我不放?
现在已经响到第六十了,其间我一直在看雨,我没有勇气挂掉电话。
“喂?”终于有人接了。声音发自几十里远的地方,在雨中轻轻传到这里。我说什么呢?我看见雨打在电话亭的玻璃门上。
“喂!”她又问了一次,几乎十秒钟谁都没说话。我把话筒换到左手,那上面凝滞着水汽。“真的是你吗﹖”她那边问。
“嗯,是我,没错。”她怎么猜到我是杜宇琪呢﹖
“嗨,真的是你﹖都这时候了,你在哪儿呢﹖”
“在我打电话的地方呗。”
“唉﹖你在外面呐!挺晚了吧﹖我刚才还做了梦,梦见我从高处掉下来,风一直往我耳朵里灌,都吓死我了。然后铃就响了,你就把我救上来了。喂,大恩人,我们很长时间没见面了吧﹖”
“半年吧﹖或许再久一点儿。”
“半年多啦,是怪长的。你跑哪儿去啦﹖我都找不着你了。”
我没吭声,你自然找不着啦,我和我妈妈跑到城市的角落里藏起来了。雨下得太猛烈了,我开始担心这会敲碎玻璃。所有的人家都没有灯光。我猜大概得有一半的人在睡梦之中,四分之一的人满足于做爱后的惬意,还有四分之-的人饱受着失眠的折磨,或被无聊的电话所支配,还有人走在大街上吗﹖像我这样地寻找自己﹖
“杜宇琪﹖”她叫我。
“嗯﹖”
“你在听吗﹖”
“当然在,只不过你并没有说话呀。”
“嗯,我现在说了,那次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
“什么﹖”我问。
“你知道。你弄错了。”
“他是你表哥。”总提这个有什么用呀﹖
“他真是我表哥。”
“我没说他不是吧﹖”
“但你一直不相信他是。”
“别说了,行吗﹖”到*后还是要我来求她。
“我也不想提了,都这么长时间了,早该忘了。不过他人倒是不坏的。”
“比我强多了。”
“你别总是把话往死胡同里堵,行不行﹖他对什么都挺严肃的,就像一个寻找一个陀斯妥耶夫斯基的那种作家的一个小说人物。”
“你也开始读他了﹖”
“没有,你告诉我的。你说那里的人通常用一种强有力的方式来维护自己精神上的尊严。你忘了﹖”
我忘了。
“我表哥就是这样,他认为那个下午你在侮辱他。”
“我没说什么呀,我只不过是说达尔文的老婆就是他亲爱的表妹妹。”
“那你为什么偏多上一句,拜伦和他亲姐姐也要上床呢﹖”
“这也不能全怪我。他先指着我说‘这就是杜宾的儿子吗’。”
“我听到他说了,我真没想到他会动手,没伤着你吧﹖”
“哪能啊﹖就是窝囊点儿,当你的面,当任何人的面。”
“干吗不还手﹖躲一下都不会了?”
“我说不清楚,就连你们走后我竟坚持用碎镜片把电影看完,也解释不明白。你知道,当时烦心的事情多着呐。”
后来她说什么我就记不清了,好像是跟她那个傻表哥吵架啦,决裂啦,然后又她跑遍整个城市找我啦:“找不着啊,你干吗躲着我呀﹖”
我告诉她我没打算躲着谁。那个俄国老头说得不错:每个人都有尊严,强势的尊严,毫无疑问,这必须维护。但并不是谁都能用强有力的手段。
她在那头没说话。外面已经积起泛滥的水流。我续投一枚硬币。这是我全部的钱:三枚一元的,四枚五毛的。就是说我们还可以通半个多小时的电话。但问题是我们谁也说不上半小时,多数的时候是我们沉默不语,同时在彼此心底消费着五块钱的沉默。
“宇琪。”
“嗯﹖”
“已经很晚了。你告诉我,你在哪儿呢﹖”
我对她说我被雨逼到电话亭里,在这里我先是给耶酥受难所去个电话,接着与冥间联系了一会,之后我又和美丽的接线女郎狂聊了二十分钟。“到后来我就想起你。我打电话之前没有把握我们还能谈些什么,愉快的是我们竟然说下去了。现在是七分十秒,十一秒,--这是我打电话的地方。”
“说实话,你过得很糟糕,是不是﹖”
“不是很顺当。你知道,这一切。好多儿事我们都硬挺过来了。我知道,我妈妈已经承受不住了。”
“对不起。”声音很轻,仿佛细雨落在天鹅绒上。
“和你没关系,芭比娃娃。”
“我是说,我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