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五百年,在承平已久的文明世界西部一个偏远的边陲小城,出现了一股新奇的力量。那里的人们的心智中萌生了一种奇特的、崭新的精神力量,这种精神力量对后世产生了极其
深远的影响,虽然经历了后世漫长的历史岁月及其本身带来的一次又一次翻天覆地的社会巨变,这种力量却磨砺不灭。雅典迎来了她短暂、辉煌、天才辈出的时代,这个时代造就了与我们今天不同的理智与精神的世界。因为二千四百年前这个希腊小城在一两个世纪内取得的成就,我们才有了不同的思维和感觉。那个时代产生的艺术和思想成就后世鲜有其匹,更无出其右,所有后世西方的艺术和思想都深深地烙上了那个时代的印迹。而这个伟大的文明诞生的时候,辉煌的古代文明业已消亡,“放任的野蛮”的阴影笼罩着整个世界。但就在那个黑暗荒蛮的世界里,活跃着一股炙热的精神力量。在雅典诞生了一个和所有以往不同的、崭新的文明。
探究这个文明形成的原因,以及希腊人如何能取得如此伟大的成就,对我们来说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希腊之所以引起了我们的注意,不仅仅因为我们在思想和精神上多少继承了希腊的传统,而且也因为希腊的理性之光和典雅之美带给我们北方野蛮人的深刻影响是我们想摆脱也无法摆脱的,希腊对我们也有着直接的贡献。希腊**下来的东西是那么的**,它们又是那么的遥远,因为时间、空间和陌生、艰涩的语言等诸多原因与我们是如此的隔膜,使得这些东西看起来只不过是旅行家和学者们才感兴趣的东西。但是实际上希腊人的发现,或者毋宁说希腊人是如何发现的,以及他们怎样在一个黑暗混乱、分崩离析的旧世界中创建了一个崭新的世界,对我们这些亲眼目睹了一个旧的世界在一二十年的时间里就被完全抛弃的人们来说,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当时的希腊人如何有了澄明的思想和对艺术的推崇,这一点非常值得我们这些处在当今这个混乱、迷茫的世界的人们去认真思考。希腊人面对的生活境况和我们实在是很不相同,但我们应时刻牢记,虽然人类生活表面上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人类内心世界的变化却很小,而且人类的经验是我们永远也无法学完的一门课程。伟大的文学作品,无论是过去的还是现代的,是表现对人类心灵的大知大觉;伟大的艺术,是表现对内部世界与外在世界需求的冲突之间的解决;从实质来看,人类在这两方面的进步并不是很大。
希腊取得的所有成就中只有很少的一部分留存了下来,而我们也无从知道这一部分是否就是希腊文明中***的部分。如果的确是***的留存了下来,那倒有些奇怪。因为在很久以前的那个纷繁混乱的世界中,没有任何律法能够保障适者生存。但侥幸留存下来的那很小的一部分就足以证明希腊人在他们所涉及的思想、艺术领域无不有惊人的成就。他们的雕塑****,他们的建筑精美绝伦,他们的文章作品****。散文是后世才发展起来的,希腊人只是稍有涉足,却也留下了许多精品。在历史学上再没有人比得上修昔底德;除圣经之外,在诗体散文方面,没有人可与柏拉图媲美;在诗歌领域,希腊更是无与争峰;说起史诗,没有人可以与荷马相提并论;品达的颂歌亦无人能出其右;有史以来的四个悲剧大师中有三个是希腊人。这份丰富的艺术宝藏留存到今天的实在太少了。他们的雕塑,凋损破碎,化为灰尘了;他们的建筑物早已倾圮;他们的绘画永远不会再为我们所见;除了极少数之外,大多数的文学作品都已散轶不存。我们所有的只不过是旧日的一些残迹;而两千年来,我们所有的也只有这些。但就是这些宏幅巨制的残迹,从来都是对世人的激励和挑战,也是我们今天*为珍视的财富。我们现代人绝不可能不给予希腊的天才们以充分的肯定,他们的伟大成就尽人皆知。
然而,这些伟大成就产生的根源却并非尽人皆知。现在人们在谈及希腊的时候更为时髦的是把它称为一个奇迹,认为我们无法了解希腊争芳斗艳的朵朵奇葩到底植根于什么样的土壤。人类学家们确实忙忙碌碌,打算把我们带回到那荒蛮的原始森林中,人类的事物,也包括希腊的诸般事物,就是在那里诞生的。但是,我们光看到一粒种子,并不能确定它将来会开出什么样的花朵。他们通过那些稀奇古怪的仪式使我们看到一幅淡远模糊的远古时代的图像,但这和希腊的悲剧之间存在着一条鸿沟,这是人类学家无法帮助我们跨越的。解决这个问题*简单的办法就是不沟通这条鸿沟,而只是简单地把这悲剧叫做一个奇迹,从而也无需再多加解释。但事实上这条鸿沟并非不可逾越,确实有一些道理可以说明为什么希腊人的理智和精神活动使雅典在短短的时间内取得了历史上任何其他时代无法比拟的丰硕成果。
这个世界上活跃着一种崭新的东西,这种东西具有有史以来*巨大的震憾力量。“如果神放出一个思想者,这个世界马上就会乱套。”神在希腊放出了思想者。希腊人是理智的人;他们非常喜欢动脑子。这一点甚至清楚地表现在他们如何运用语言上。我们的书面语言源自希腊的日常用语。我们现在所说的“学校”一词,源于希腊语的“闲暇”。自然,在希腊人想来,一有闲暇的时间,人们很自然地是去思考和探寻万物之理。在希腊人看来,闲暇和求知是不可避免地联系在一起的。在我们听来,哲学如果不是枯燥乏味的,至少也是很严肃的东西。哲学这个词来自希腊语,但这个词的原意中却没有它现在的这层意思。这个词对希腊人来说,指得是寻求对存在的万物的理解,他们也按他们觉得*恰当的名字来称呼它:对知识的爱:神圣的哲学多么富有魅力
在古代社会中行医的人是那些在某些巫术仪式上富有经验的巫师和祭司。希腊人则把他们的医生称为“物理家”(physicians),意即熟知万物之理的人。这个例子就可以大致说明从古代走向现代的进程中希腊人思想的变化潮流。熟知万物之理的意思是说一个人对外在世界的各种现象知其然并知其所以然。他们运用自己的力量不是为了逃离这个世界而是更深地思考这个世界。对希腊人来说,外在的世界不仅仅是实在的,而且还是有趣的。他们认真地观察这个世界,并对观察到的结果进行思考。这实质上就是科学的方法。希腊人是*早的科学家,所有的科学都源于希腊。
几乎在每一个思想领域,“他们都*早迈出了必不可缺的一步”。这句话的表面意义之外有着更加深刻的含义。古代社会中没有产生科学,其中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事实变得越来越不真实、越来越无足轻重,更为可信的另一个原因是:古代社会中充满了恐惧。巫术的力量统治着世界,巫术**令人恐惧因为它是**不可估量的。那些可能成为科学家的人的头脑被这种恐惧牢牢地禁锢起来了。希腊人*勇敢的地方是他们能够大胆地正视这个世界,并对这个世界进行思考。所有其他地方的人都深信不疑的那种可怕的力量,希腊人却毫无畏惧地用理性来审视它,用智慧来驱逐它。伽利略,以及文艺复兴时期的其他人文主义者,他们敢于挑战那些能永远放逐他们灵魂的势力所界定的极限,他们希望了解宇宙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他们因此得到了人们的赞誉。毋庸置疑,他们的行为是勇敢的、伟大的而且是值得敬佩的,但他们的勇气比起希腊人来还是要差一些。希腊人走在了他们的前面。他们独自经历了这种冒险。
昂扬的精神和顽强的生命力使他们反抗暴君统治,拒斥神权教条。他们不要专制的君主和辖制他们的主人,他们要自由思考。开天辟地以来,思想**次获得了自由,一种甚至今天也
难以实现的自由。不管是政权还是宗教都让雅典人可以自由地去思考。
**次世界大战的时候可能会有人写一部戏,把潘兴将军演成胆小鬼;对盟军的事业大加嘲弄;说美国佬仗势欺人;对和平派进行美化,但这样的戏肯定演不长。但当雅典人为自己的
生存而战斗的时候,阿里斯托芬写下了很多这样的戏剧,而雅典人,无论是拥护还是反对那次战争的,都拥到剧院去看他的戏。在雅典,人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权利是*基本的权利。欧里庇得斯说:“奴隶就是不能表达自己的想法的人。”苏格拉底被指控宣扬新神、腐蚀年轻人而因此饮鸩狱中是惟一的例外。但那时他已经年近古稀,而他一生都在说他想说的话。当时雅典因为刚刚遭受了一次惨痛的失败,正处于危难之中,而且刚刚经受一次政权突变,管理又极为不善。苏格拉底很可能死于某一次所有**都经历过的突然恐慌,那时人们的**遭到突然的威胁,从而使他们变得有些残忍。尽管如此,判处他死刑的表决者不过刚过半数,而他的学生柏拉图随后就以他的名义继续执教,不但从来受到任何胁迫,而且其从者甚众,声名日隆。苏格拉底是雅典惟一因为持不同意见丧生的人。另外有三个人被驱逐出境。总共就这么几个,而哪怕是看一看*近五百年来在欧洲有多少人被残酷虐待、被杀害,我们就知道雅典的自由是什么样的了。
莫里哀的喜剧中的**人物是一个典型人物,只是稍有个性而已。答尔丢夫不是一个个别的伪君子,他是所有伪君子的典型。答尔丢夫的创作者不仅用*真实的笔触描写了他的虚伪,使他的这种罪恶品质永远都清晰可见,而且同时还加重了他的色彩——用法语来说就是l'exagération just(合理的夸张)——答尔丢夫就是伪君子的化身。他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形象,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像莫里哀笔下所有其他的人物形象一样,他活动在舞台上,而不是在现实生活之中。人们通常都同意把莫里哀叫做滑稽诗人,其实我们完全不能称他为诗人,除非我们在用这个词来指称所有具有创造性的天才的时候。他充满机智、诙谐、讽刺的喜剧是像水晶一样清晰的思想的产物,和疯子、热恋中的人和诗人正是两个**的东西。但对莎士比亚这样的诗人来说,典型人物却没有任何意义。他笔下的人物都是生活中的人物,人们从来不会认为他们只是活跃在舞台上。福斯塔夫悠闲地坐在他的小酒馆中,他走在伦敦的大街上,他活动的背景永远都是生活,我们完全无法想像他永远只活跃在舞台上。难道我们想到波顿等人的时候,我们联想到的是舞台和电弧灯光吗?森林绿地才是他们的舞台,山楂丛才是他们的化妆室,如流水一般清亮的月光才是他们的舞台灯光。我们一想到贝特丽斯和培尼狄克就会想到果园,就像我们一想到阿尔赛斯特和色里曼纳就觉得自己坐在舞台的脚灯下面一样。
精神关注的对象是生活,是个人。从生活中抽象出来的东西是类型、是典型人物、是理智关注的对象。希腊人对这两者同样关注。他们想知道事物是什么,也想知道事物意味着什么。
他们不会顾及到个人而忘了典型,也不会顾及典型而忘了个人,既不会忘了答尔丢夫的不变的真理,也不会忘了福斯塔夫的生活现实。我们*熟悉的从古典时代传下来的名言是一个罗马人
说的,但他说的却是一个纯粹希腊的概念,是希腊*伟大的哲学家们的基本想法:“我是人,因此和人有关的任何事情都不会让我觉得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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