沾衣被选为宫女那年,刚满十三岁,与其他女子一样,她叩别了同样无奈的父母,噙着泪花随公公们进宫。也是那年,村口的杜鹃开成了一片胭红。
进宫之后,沾衣先被带去观止园服侍雍婕妤的贴身侍女馨蕊,馨蕊待她情同姐妹,在此森严的深宫后院,馨蕊的照顾不啻一缕冬天的阳光,让沾衣感受到些许家里的滋味。可惜红颜薄命,馨蕊竟罹染伤寒病故,沾衣自是悲恸欲绝。馨蕊走后,沾衣算是补缺,升为雍婕妤的贴身侍女。雍婕妤为人温和,婉约得如同傍晚的星星,待沾衣虽不及对馨蕊那般亲切,却也不薄。
雍婕妤有二十五六年纪,天生丽质,貌如天仙,却并非皇上的宠妃,听说皇上偶尔会来,而沾衣贴身服侍雍婕妤一年以来,从未见皇上御驾亲临,每日只是雍婕妤一人独自在花园中抚琴作画,或者喂喂池中的金鱼,逗弄后园的花草。沾衣原本悟性就高,自幼跟随村中秀才认字,进宫后又得雍婕妤的调教,诗词歌赋自不必说,琴棋书���也成了熟手,尤喜养花,观止园的花卉,经她之手,养护得愈发娇艳,春夏时分,满园争奇斗妍,煞是热闹。
宫内不比宫外,沾衣虽只身居卑微的侍奉宫女,礼仪规矩的繁文缛节已让她彻底脱胎换骨,平日里微垂粉面,轻移莲步,连揩汗姿势都优雅到指尖。当初带沾衣进宫的公公每遇见她,总笑咪咪上下打量许久,见当年的黄毛丫头,变为眼前的宫装美人,面如桃花,眉如弦月,目如点漆,灵动传神,虽比不上雍婕妤那般绝色,却也有别样风致,便尖着嗓子笑道:“早看出你是个美人胚子,好。很好。”
春去秋来,三年便这般打发过去了,正月一过,沾衣被获准回家探望父母,这是她进宫三年来的头一回,雍婕妤额外施恩,允许她在家小住十日,正月十三返回。
初三一早,沾衣便坐上一乘小轿行在回村的路上,晌午,行至一处山谷,轿子突然剌剌晃动了一下,随即停了下来,沾衣一惊,莫不是遇到了盗匪?小心撩开轿帘望去,见轿夫们围到一边,七嘴八舌议论着什么,正纳罕间,听得有人禀报道:“小姐,草丛里有人昏迷不醒,想是遇见了强盗遭了劫,要不要报官?”
沾衣赶忙下轿,上前仔细查看,昏迷那人是个男子,奄奄一息,衣服破烂,满脸血污,两臂和双脚也血肉模糊,刺鼻的血腥味让众轿夫纷纷掩住口鼻。沾衣走近他,屏息俯身细看他的双手,又抬头望了望,沉吟道:“他两手都是荆刺,想是从悬崖上摔下来的,不必惊动官府。”又吩咐道:“把他扶上轿子,看前面可有人家,送他去治伤。”
轿子很窄,那人身材又很壮硕,他进去后,沾衣只好随轿步行,原本指望前面某处能有人家,寻个厚道些的塞些银子留他到那里养伤,谁知官府征用土地,原来从皇宫到自家之间的那些农户,走的走,迁的迁,竟是一户也寻不着。逶迤一路,自家门口倒是就在前面。
沾衣的父母都是朴实人家,又见到了三年未见且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女儿,自是喜上眉梢,对女儿带回的这个伤者格外照顾,特地空出一间厢房。虽折腾一路,那人依旧昏迷,进而又起了高烧,沾衣和父亲费了半天工夫,才将他身上的污血擦净,洗伤换衣,请来郎中抓药,又忙着熬药,撬开那人牙关灌下去,待到那人呼吸终于平稳时,已是子夜时分。尽管如此,沾衣仍是不敢睡,裹着袍子坐在床边缝补那人被荆棘划破的衣裤,实打实熬了一夜。
天光大亮时,沾衣起身去厨房熬了点粥,端着回来,却见那人已醒,正艰难想要坐起来,她连忙过去扶他,趁机细细打量他一番。此人不过十七八岁,白净面皮,剑眉星目,鬓角如裁,很是英武俊秀,他似乎感觉到了沾衣的注视,也抬头望向她,此刻四目相对,其间距离不过数寸,沾衣连忙转开目光,装作若无其事,脸颊却腾地红了起来。
那人凝视沾衣片刻,开口问道:“这是哪里?”
沾衣继续回避他的眼光,简短答道:“源北村。”
“源北村?如此说来离京城不远了?”那人声音突然兴奋地提高,翻身就想下炕,却一个趔趄险些跌倒,沾衣顾不上许多,扑过去扶住他,不想那人身躯甚是沉重,她不及准备,也差点被他带倒在地,好容易搀着他在炕沿坐正,自己也几乎瘫倒在他怀里,这是她不到半个时辰第二次离他那么近,心又开始没来由地狂跳,赶忙抽身逃开,手脚不知该怎么摆才好,端起桌上的碗就想出门。
“原来那粥不是给我喝的?”那男子笑眯眯地问道,沾衣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红着脸把粥端回来,把筷子递到那人手上。他想必是饿久了,喝得飞快,片刻一碗粥便见了底,却没有一丝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