价值生命主义与道德的神性
有了以上清理,我们发现尼采价值论的表面虽驳杂矛盾,但背后却有十分清晰的逻辑。从其生命存在论出发,他断言一切道德价值的来源不在生命之外(上帝死了)而在生命之内,是所谓生命自决;从其透视主义的主观解释学出发,他断言一切道德价值都不是什么客观真理(上帝之言),而是某类生命存在者对事物的主观解释;从其生命等级差异论出发,他断言全部道德都可以归为两大生命类别的创造:主人道德和奴隶道德,主人道德源于强健者对自身强健行为的自发肯定和对病弱者的自发否定,奴隶道德则源于病弱者对强健者的怨恨,他们费尽心机以上帝和理性之名颠倒强健者确的价值,从而肯定自己;从其权力意志论出发,他断言一切道德值的功能都不是伸张什么**正义或通往彼世的桥梁,而是实现世的权力意志,无论主人道德还是奴隶道德都不例外;从其生命级强化论出发,他断言估价一切道德价值之价值的标准必须看其维护了生命的自然等级还是破坏了这一等级,是强化生命还是弱生命,据此,尼采坚决否定迄今为止占统治地位的奴隶道德,呼重建主人道德。
尼采的价值论在根本上是生命主义的,他将一切价值都看作生自决,而生命又被归为生命本能。主人道德自不必说,那是一种然的发自强健者之强健本能的东西,是所谓强健生命的声音;奴道德虽有厚厚的宗教信仰或社会理性的伪装,但也是不折不扣的命道德,它出自病弱者的怨恨本能和颓废本能,是所谓病弱生命声音。“我制定一种原则。道德中的每一种自然主义,也就是每一健康的道德,都是受生命本能支配的……活着的人对于生命的谴归根到底只是一定类型的生命的征兆……当我们谈论价值,我们在生命的鼓舞之下、在生命的光学之下谈论的:生命本身迫使我建立价值;当我们建立价值,生命本身通过我们评价……由此可,把上帝当作生命的对立概念和对生命的谴责的那种道德上的反然,也还是生命的一个价值判断——什么生命?什么种类的生命?——我早已回答:是衰退、虚弱、疲惫、受谴责的生命。”在尼采看来,无论是道德上的自然主义还是反自然主义都只是生命本能的不同表现形式,都必须将其还原为“道德生理学”和“道德心理学”才能洞察其秘密。“假如对上帝的信仰消失了,这个问题就会重新出现:‘谁在说话?’——我的回答(不是出于形而上学,而是出于动物生理学):群畜本能在说话。它想做主人:因此,它说‘你应该!’——它仅仅从整体的角度并为了整体的缘故而给个体以价值,它仇恨那些分离他们自己的人——它把对所有个体的仇恨都转移到那些分离他们自己的人身上。”在谈到收在《论道德的谱系》中的三篇论文时,尼采这样说道:“**篇论文的真理就是基督教的心理学:基督教,源出于嫉妒仇恨,并不像有人认为的那样,源出于‘精神’——就其本质来说,它是反抗,一种对**价值的统治的大反叛。第二篇论文讲的是良知的心理学:它也并非像有人说的那样,是什么‘人心中的上帝的声音’——它是残忍的本能,这种本能无法向外发泄,便掉转头来。这里,残忍**次表现出文化基础中一种*古老的*不可少的因素。第三篇论文是答复下列问题的,即禁欲主义理想、教士理想的无限权力是谁给的,尽管这种理想极为有害,它是灭绝意志,一种颓废理想。这种理想之所以有力,并不是像一般人想像的那样,是因为教士背后有上帝在撑腰,而是因为没有比它更好的东西,不得已而为之——因为过去它一直是惟一的理想,因为它没有竞争的对手。因为人宁可寄希望于子虚乌有,也比什么都不想要好……主要原因是,查拉图斯特拉出世以前,缺乏一种相反的理想。”按尼采的道德心理学和道德生理学的分析,一切道德价值都不过是生命本能的产物,一切道德冲突都不过是隐蔽的生命本能之冲突或权力意志的冲突。尼采虽然不满社会达尔文主义对人类社会进步的断言,但他自己却实实在在地渴望将弱肉强食的自然秩序变成正当的道德秩序,他所呼吁的道德重建就是要将由奴隶道德的统治所建立的权力关系颠倒过来,用“弱肉强食”的权力关系取代“强肉弱食”的违反自然的权力秩序。就此而言,尼采道德论的根本立场又是自然主义的。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尼采的自然主义价值立场真是既令人振奋又令人恐怖。谁不想让生命越来越强健,而谁又能是永远的强者?谁能保证从别人身上踩过去的那只凯旋的脚不落在自己的头上?如果人的生命存在*终只是一种自然主义的存在,冷酷无情就是人的命运。我们很难认同尼采的价值论,但我们也很难拒绝尼采的价值论,因为它道出了残酷的真理,也否定和掩盖了温柔的真理。
人的生命是一种多层级的存在,从价值论的角度看至少有自然存在、理性存在和神性存在三大层次,这三大层次的存在是有质性区别而不可通约的。人的自然存在指的是人受自然本能的支配而为行为确立价值的存在(凡满足欲望本能的行为就是好的,比如欲望之爱,尼采的价值论属于此类);人的理性存在指的是人受理性精神支配而为行为确立价值的存在(只有有利于大多数人的行为才是好的,比如有理由的爱,现代功利主义的价值论属于此类);人的神性存在指受神性精神支配而为行为确立价值的存在(只有超越自然本能和理性算计而关切所有人之存在的行为才是好的,比如无欲无由地爱所有的人,基督神学价值论属于此类)。
当我们面对一个麻风病人,自然存在者会因他身**脓和恶臭所引起的生理反应而避之不及,他被判为恶的;理性存在者会忖度一下,我关切这个麻风病人对大多数人来说是有利还是不利,有利即善,不利即恶,这一算计决定了他是走近还是避开这个麻风病人;神性存在者会径直走近这个麻风病人,他既不会因生理上的不适而自然地避开他,也不会因理性的算计而走近他,他之走近纯粹是因为他对生命的关切与爱,这生命对他是无差别的(如果说耶稣是一个神话故事,如果说去非洲麻风村的自愿救护者中可能有人出于什么理性的动机或算计,但那些自愿者中也肯定有一些是纯粹的生命豹关切者,他们是神性存在的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