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阿燃,1994年的时候认识方言。
方言说为了引起我的注意他可谓是处心积虑,什么运动会文艺会辩论赛样样都参加,希望我在众多选手中发现一个异常英俊而博学的男孩儿 ,可惜我从未出现在观众席上,无奈之下他只得把脚塞到我鞋底下,打算把我绊个狗啃泥,这才终于让我把怒气冲冲的目光投向了他。
他说还是初中生惯用的这一招行之有效,那时他正复读高三。
如果外婆没去世妈妈就不会生病,妈妈不生病我也不可能会跟方言走得那么近,后来的许多事情也就不会带着那么强烈的宿命感。
我家住的房子是解放前本地一个大地主的祖屋,共有十六个房间,两个正厅和一个后厅,木架结构,屋内光线很暗。
放学回家我要做的**件事就是到后厅旁边外婆住的房间里给她倒一杯开水,老人家已经在床上躺了好几年了,爸妈平时忙农事,很少有时间照顾她。
这天我和往常一样穿过正厅向外婆住的房间走去,听见后房里传来许多人窃窃私语的声音.以前这屋里住着七八户人家,是曾经很热闹过的,但是*近几年大家有了钱都做了新房,许久没有外人来窜门。
我穿过正厅,经过一���已经改做柴屋的房间,阳光从天井里面斜射进来,在外婆房门口形成一块四方形的图案。经过天井时我习惯性地回过身去往大门口看,一个暗绿色的人影伸着头在门口偷看了一下迅速地缩回身去,这是由于光线折射所产生的幻相,百年以上的老木屋里经常可以见到。
几个姨妈舅舅站在外婆门口神情黯然地交头接耳着,我从他们身下钻过去,看见妈妈坐在外婆的床头。
听见我进去,外婆问是谁,妈妈回说是阿燃呢。外婆缩在床角上一直喊冷,她说:“把阿燃叫过来让我搂着睡一会儿,小孩子身上热乎。”我知道外婆的病情恶化了,取下书包准备爬上那张雕着许多荷花牡丹的老木床,妈妈连连向我摆手,说:“阿燃刚放学回家,还有好多作业没完成呢。”大姨急忙把我拖出房去。
当晚亲戚们都在我家住,这是多年没有的事了,我以为他们准备次日一起把外婆送到医院去。
妈妈在木楼上铺了干净的稻草,把小孩子赶到楼上去睡。那时候乡下喜欢留客,床铺房间又不够,总是三四个大人挤一床,小孩子睡在晒干的稻草里面。稻草很干净,小时候也不觉得扎脸,我们和衣躺下,一直往深处钻进去,把自己完全埋在里面,比被窝里还暖和舒适。
外婆穿着素白的绸衣裤站在书桌前,新梳的发髻油黑发亮,看上去只有五十一.二的年纪,她手里执着毛笔往萱纸上写字。我知道在做梦,还是忍不住走过去看她写的:君是南飞雁,一度一过往。字体是行草,非常清秀漂亮。
这是我小时候在外婆嘴里听到的*多的一句话,家里的大人都下地去了,她拈着针坐在天井外面补衣服,良久良久,突然地长呼一口气,喃喃地念起来:君是南飞雁,一度一过往。门口的大樟树上面总是停满了麻雀,叽叽喳喳吵个不停地,我从灰地里爬起来张开粗短的两臂向外面跑。
一阵惊心动魄的哭声把我从梦里惊醒,我钻出稻草,颤抖着脚从木梯子爬下去。厅里已经有许多道士敲锣打鼓的忙开了,大人们都扑到外婆房里哭作一团。
原来大家都在等待着一个死亡,亲人们聚集到外婆的床前只不过用行动说明她将要死了。
我**次感觉到生命的凄然,在你一息尚存的时候却要接受自己将死的事实,这是一种多么巨大的痛苦。人们甚至在一个月前就已经帮你准备好了寿衣,一年前就买好了棺木,死亡竟是一个如此漫长的过程。我下定决心老了之后就一个人住着,宁愿静静地毫无防备地死去,也不愿在这种将死的阴影之下挨日子。后来我知道有一个**的女人是这样死的,她一个人死在房子里许多天后才被人发现。
大姨把外婆从房间里抱出来,老人家仍然穿着一身素净的白色衣裤,脸色很安详。妈妈打来茶油,大姨换上了孝衣,头上用麻绳扎了一个蝴蝶的形状,她跪在地上用木梳蘸了油给外婆梳头。
所有的人都在哭,我木然地站在外婆旁边,意识到一种永远的失去。
出殡的那天棺材停在楼门前,地上铺了两个稻草芯编的蒲团,全村人都来行礼,说起外婆生前的事情。
在外婆二十七、八岁的时候,每个月初,挑天气好的日子,用手绢包了银元,踮着小脚穿过许多田梗小道,去给外公还前一个月的赌债,她不喜欢抱怨,每个月一兜子这么提着,一直到把家里能提的东西都提出去了。仅有的一次,外婆拿着竹扫把追着外公打,两个人在天井里跑来跑去,她追不上,后来反而笑了。
我迷茫的听着,似懂非懂,我想外婆是快乐的,她的心似乎不在外公给她带来的痛苦上,她的心很深很远。
要起棂了,亲戚们都拖起长长的白纤站成两排跟在棺材后面,大姨妈抱着灵位上了独轮木车,妈妈扶我上去坐在另一边压车,保持平衡,车夫没把牢,差点把我和姨妈翻下去,妈妈扶了一把,使岔了气,只听到她低呼了一声,就人事不知了。
舅舅把妈妈扶走,我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后面的人就涌上来。
挑着火盘的老头引路,他一路走一路念经撒纸钱,我们的木车子跟在后面,吱吱呀呀一站不歇地上了黄土山。
妈妈病了,她**到晚待在房间里,把房门拴得死死的,不跟任何人接触。爸爸将一日三餐端到她房间里去,吃完后把碗筷单独放到烧香的柜子上,不让我和哥哥接触。
爸爸变得暴躁,没完没了的骂人,有**他动手打了我。
我看着摆放在香柜上的灰白色饭碗,上面交叉架着一双黑色竹筷,它们象征一种灾难。
我用头发遮住发红的脸,冷静地走到佛相前面推倒香柜,几乎是同时,胸口上挨了沉重的一脚,暴风骤雨般的拳头落到身上。
我就那么仰面躺着,双手支地,目不转睛的盯着揍我的男人,忘记了躲避,也感觉不到疼痛。
妈妈从房里冲出来,我许久没见她了,原本瘦弱的身子现在显得更加干瘪,她倚在房门上歇了口气,跑上来拉住爸爸,身上传出一股浓重的气味。她对我说:“你到学校去住着吧,*近几个月别回来,我会叫人给你带钱过去。”
过了大半年之后我才知道妈妈被县医院误诊为某急性传染病,吃了数百种怪药,花了近万元钱,后来去复查才说根本没什么病,她只是身体虚而已。没事就已经谢天谢地了,谁还记得去谴责主治医生,这就是生活在小县城里的悲哀。
那时候我想有**我会挣很多钱,享受***的**设备,不要吃那些发霉发臭的草根树皮熬制的药,不要死得不明不白。
那天从爸爸的拳脚下逃出来,外面下着雨,我没心思穿雨衣,把脚踏车越踩越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