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烈日灼灼,盛夏毒辣的阳光无情地挥洒着,让大地直冒着火样儿的蒸气,像要融化了一般。
这让人热得发昏的正午时分,人们是一个劲儿地躲在房舍或酒肆——任何一个有遮蔽的地方,原本喧闹的大街上,三三两两的行人快步地行走着,就怕受不了那炽热的荼毒。
远远地一团黑影却在这种人人避之惟恐不及的时候慢慢地移动着、移动着,也渐渐地、渐渐地让人看清楚了那是啥。
只见一个大约十来岁的小孩儿极小心地搀扶着一个瘦骨嶙峋、举步维艰的老人,也难怪走路的速度会那么缓慢。
两人的模样让人一瞧便知道是乞丐,不仅蓬头垢面、衣物草鞋破烂不堪,还发出一阵阵令人闻之掩鼻的臭味。
两人缓缓地走着,那又黑又脏、分不清是男是女的小孩儿,使劲地搀扶着老人,看得出已经是累得气喘吁吁又汗如雨下,但是他还是不时伸着那骨瘦如柴的手臂帮老人阻挡着灼热的阳光,或是帮老人擦拭着汗水,那一举一动让人感觉到那老人在他心目中的重要性。
老人一阵剧烈地咳嗽,让那小孩儿急忙地将他扶到一旁屋檐下一小片遮阴处坐着,还不停地帮老人拍着背、顺着气儿,好一会儿,那老人才止住了咳,喘气不已,那小孩儿见状心急地开口了:“爹,您好点儿了吗?”他一个劲儿地拍着老父的背,焦虑地问道。
他们一路流浪来这里,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天气又湿又热,一身沉苛的父亲楚行云眼看着就要支撑不下了,这该怎么办呢?
���竹儿,我……没事……休息……一会儿就好了……”楚行云闭上深深凹陷的双眼,勉强压下喉间又要涌上来的骚痒,无力地对着他的孩子楚梦竹说着。
楚梦竹抬起头,看了看四周后说:“爹,您在这儿歇会儿,我去找些水,顺便看看能不能要些吃的。”话说完,确定父亲状况似乎还可以后,这才一步一回头地走向不远处的酒楼。
楚行云又是一阵剧咳,双眼模糊地看着他瘦弱的背影,不禁热泪盈眶。
真是苦了这个孩子啊!当初自己若能弃文习武、继承祖业,或许就不会下场如此凄惨。但是他实在没有想到自己的一意孤行会连累了这孝顺的孩子,唉……咳咳……咳……
楚梦竹一脚才踏进了这间富丽堂皇、人声鼎沸的酒楼,美食佳肴的阵阵香气便迎面袭来,让饥肠辘辘的他猛吞着口水。
可是他并没忘记来这儿的目的,他张望着寻到了掌柜老板,但是话还没出口,一手捏着鼻子的掌柜却劈头大骂:“哪儿来的小乞丐,臭死了!赶紧给我滚出去,别妨碍我做生意!”边说话边挥着肥油油的大手要他走。
面对这相似而数不清的叫骂场景,楚梦竹已经习惯了,他很明白“上山擒虎易、开口求人难”,可是一想起重病的老父,他依然厚着脸皮赶紧开口说道:“掌柜老板,您行行好!给我点儿水和吃的,求求……”
话还说完,那掌柜却已经横眉竖眼地抢白说:“什么什么,你想得美,快滚!否则甭怪我不客气了。”他刻意压低了声音说,就怕吓跑了客人。
“老板,求求您,我爹病了,我们已经两天没吃饭了……”楚梦竹不死心也不能死心地继续说着。
此时,这门口的骚动,已经让酒楼内的客人不住地张望着,离得近的人还捂着口鼻,一脸嫌恶的模样。
掌柜见状,不觉怒上心头,指着站在一旁的店小二大喝道:“阿和!你死人啊!还杵在那儿做什么?赶快将他撵出去!” 这名叫阿和的店小二闻言如大梦初醒般,马上恶形恶状地直逼楚梦竹而来。
面对着那骇人的压迫感楚梦竹强忍着心中的恐惧,还是不断地拱手作揖地说着、求着。
但是那铁了心的店小二却大声喝道:“小乞丐,你快点给我滚出去!”话一说完,人高马大的店小二大手用力一推,便一把将楚梦竹推得后退连连,直到他感觉绊到了门槛,眼看着就要跌倒在地——
忽地,楚梦竹觉得身后有一双宽厚大掌及时地扶住了他瘦弱的肩膀、止住了他的跌势,待楚梦竹站稳后,那人才放开了手。
此时,那掌柜油腻脸上霎时已堆满了笑意向那人迎了过来,谄媚地笑着说:“程少爷,欢迎大驾光临……”
“吴掌柜,这是怎么一回事?”
那人浑厚低沉的嗓音,将楚梦竹从被逐差点跌倒的惊慌失神中唤了回来,在他还没搞个清楚状况时,眼前已站了一个状似随从的人,将一个沉甸甸的绸缎钱袋放在他的小手中。
“小兄弟,这有五十两银子,是我家主人给你的,你赶紧收好,别掉了!”那随从露着一脸无奈,屏着呼吸地将话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跟着主人上了二楼,往东边的厢房而去。
楚梦竹一时不敢置信地看着手中的布包愣了半晌,随即向着那人大喊道:“谢谢您!大爷……谢谢您……”他压抑着眼中泪水,因为他曾发誓不再流泪,所以他只是不断地弯腰道谢。
那人却只是挥了挥手,背影消失在厢房门扇后。
“好小子,这会儿你可走运了……”耳边响起了店小二又妒又羡的声音,让楚梦竹这才敛起神色,转头问道:“请问小二哥,那位好心的大爷是谁啊?”
店小二瞪大了双眼,睨着他说:“啧……啧……小子,你一定是从外地来的吧!程天宇程少爷你都不认识,他可是这县城里数一数二的大富商,才会出手这么阔绰……好了,不跟你嗦,我得干活儿去了。”
“程天宇?!”楚梦竹双手紧抱那绸缎钱袋,原本黯淡凄楚的双眸中闪着湿润晶亮,而尝尽世间冷酷无情的小小心灵中,霎时充满了无可言喻的温暖……
荒野孤坟,冥纸燃烧,一身缟素的楚梦竹默然跪在一座新坟前,手执三炷清香,那淡蓝色的轻烟袅袅而上,而他干净的小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眼底深处透出了一抹凄绝哀伤。
随着手上那不断飘飞而逝的淡蓝轻烟,他的脑海中也不断地闪过这一个月来生活的片片段段,那是一段他和爹流浪以来过得*安稳的日子——
有遮风挡雨的屋子住,穿着干净的衣棠、吃着热腾腾的饭菜……爹也在请来的大夫的诊治下,减轻了不少病痛的折磨,安详地离开人世间。
这一切都是恩公程天宇所赐予他们的!
“爹!您放心地去吧,竹儿一定会完成您临终的遗言的!”楚梦竹平静而坚毅地说着,小脸上也露出了一丝激动之情。
他无限恭敬地持香拜了三拜,将那飘着淡蓝轻烟的三炷清香插在坟前,起身后,还是依恋不舍地看着那一?黄土,顷刻间,他仿佛听到了父亲的催促声,催促着他上路去做他该做的事。
楚梦竹又深深地看了一眼,一咬牙,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一阵飕飕冷风扬起,无情地卷起他身后的冥纸,漫天飘舞着,仿佛是在暗示着他乖舛的命运……
1
万籁俱静,一弯月牙儿高挂在黝黑的天空,只有深夜的打更声回荡在夜幕中。
程府雄伟壮丽的宅第也在这迷蒙的月色中沉睡着。
忽地,一种几不可闻的喘息声悄悄地在程府地处偏僻的后院里传了出来。
只见一抹少年郎的身影如行云流水般轻巧地移动着,而那细碎喘息声便是从他口中发出来的。
那少年神态专心而严肃,似乎正在练功。但是那灵活敏捷的身形却像是在轻舞一般,和着淡淡的月光煞是好看。
终于,那少年收了功,吐了一口长长的气息,抹了抹脸上的汗水,转身向着一间茅屋走去。
进屋前他又小心地看了看四周,确定无人瞧见后,才关上了门。
少年进屋后,不经意地扫视了只有一桌一床的室内,便一把扯掉了紧束住头发的蓝巾,轻轻地甩了甩头,任那乌黑柔亮的及腰长发瞬间披泻而下,接着开始退下他身上那汗湿的衣衫。
在微弱的烛光照映下,那长发、那柔软的线条以及那清灵秀丽的容颜,少年竟活脱脱地变成了一个美娇娘?!
没错,她就是女扮男装的楚梦竹!
楚梦竹慢慢地擦拭着练功后全身血路通畅却香汗淋漓的身子,用盆子里的清水擦拭着发热的身躯,享受着冰凉的水退去粘腻后所带来的清凉,那轻松的感觉让她不觉地逸出了一声叹息。
良久,她才不舍地放下手中的方巾,换上了干净的衣棠,在狭小的床上躺了下来。
她知道她该睡了,天一亮她还有好些活要做,但是此刻的她却睁大着眼、了无睡意。
心念一动,楚梦竹伸出小手摸向枕下,拿出了一个有些陈旧的绸缎钱袋,开始想着这钱袋主人那抹高大的背影,想着犹在眼前的过往……
父亲去世已经三年了,也就是说她来到程府也已经三年了。
一想起自己的身世以及父亲生前的交待,她就一阵沮丧。
她出生在以易容术闻名的武学世家,家境堪称富裕,但身为独子的父亲楚天云却厌恶打打杀杀,只喜爱舞文弄墨,所以在楚梦竹六七岁时,父亲便开始教她读书习字,甚至聘请名师教授她琴棋书画,但是在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父亲坐吃山空之下,很快便捉襟见肘、家徒四壁了。
自此,所谓的“亲朋好友”竟然争相走避,让楚家彻底了解了什么叫做“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而十二岁那一年她更尝到了家破人亡的惨剧!
只因一名恶霸觊觎亲娘的美貌,强行将她掳走——娘被掳走后为保名节当天便自杀身亡了,更惨绝人寰的是,歹人怕父亲喊冤寻仇,便想一不做二不休,欲将父女俩杀害,幸得好心人通风报信,父亲为了保护她,只好连夜仓促逃亡,也就是如此他们才会四处流浪以躲避仇人追杀,*后沦落至乞讨为生。
那一年起,父亲就深怕她那酷似娘的美貌会给她带来灾厄,于是便将家传的易容术尽授与她,并且不断地吩咐她日后除非遇到值得托付终身的人,否则不能轻易换回原来的面目,直到现在她也一直遵循着。
她不止一次追问仇人姓名意欲报仇,但父亲不想让她一个女孩子以身犯险,直到父亲逝世,她对仇人身份还是一无所知。
可是父亲临终前交给了她一本**的秘笈,里面除了记载着易容术外,还有着武术心法,父亲特别叮嘱她仔细收藏,并要勤加练习以强身自卫。
所以三年来她总要在夜深人静之时避开程府巡逻守卫,勤练不怠。
也就在这夜深人静之时,她才会心痛难忍地想起这一段血海深仇,可是爹不许她寻仇,她也无从寻起,也只能无奈地徒呼负负。
而父亲*后遗言——也是*困难的部分便是报恩了。
“受人点滴当涌泉以报”这个道理她懂,当年要不是程天宇送了她五十两银子,只怕是连爹往生后都无从埋葬了。所以父亲一去世,她用手中剩余的银子将他埋葬在城郊后,趁着程府雇用杂工时,便蒙混进来伺机完成爹的心愿。
而一想到这别无选择的工作,楚梦竹不觉地轻叹出声。
她目前是程府*低下的杂工,所做的事烦琐又粗重,刚进程府时,她给折磨得好几次想离去,但是左思右想后,她凭着过人的耐力忍了下来,幸亏后来她对武艺钻研有了心得,身体渐趋健康,否则她实在无法一待就是三年。
而惟一让她满意的就是这间屋子。她住的地方是程府后院*偏僻且连下人都不屑住的简陋茅屋,也因为如此,她省了不少麻烦地独自居住。
但是**让她困扰的是这么久的时间下来,她却从来没有机会见上程天宇一面,更别说报恩了。
一想到这个名字,楚梦竹习惯性地轻抚着手中的钱袋,看着上面所绣的“程天宇”三个字。
这么多年了,她就是不舍得丢弃钱袋,早些时候,这只钱袋就那么单纯地代表着一段恩情,但是时间一久,每每睹物思人,那恩情却变化成一种无法言喻而复杂的情绪,让她是理也理不清。
想当年她连他长什么样儿也没看清楚,只看到了他颀长的背影。来到程府后,她也只从众奴仆中的八卦消息中得知程天宇令人咋舌的财富,以及他多得数不清的风流韵事,让她对恩公的好奇是日甚一日。
奈何几年下来,她身份低下,什么也不能做,更不敢轻举妄动,这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到底要几个三年她才能报得了恩情啊?
更何况,程天宇财大势大,她根本英“雌”无用武之地,真叫人泄气。
她也想过就此离开,但是爹的交待言犹在耳,况且回头一想,天下虽大她又能上哪儿去呢?待在这儿累是累了点,但还算安稳,况且她也舍不得这府里每个对她好的人。尤其园丁李浩李大哥,对她嘘寒问暖,就像是她的兄长一般。
好吧,这段日子就当是做牛做马报答恩公,楚梦竹聊以自慰地想着。
在不知不觉中,窗外透出了一线淡淡曙光,打断了楚梦竹的思绪,也提醒了她该上工了。
虽然一夜没睡,又有一堆繁重的工作等着她,但是对身怀武艺的她并无大碍。
楚梦竹将手中的钱袋慎重地藏在枕下,便利落地翻身下床,穿上宽大的外袍掩饰她瘦小身材。
前些年流浪的日子,严重的营养失调让她发育得不是很好,皮肤也稍嫌黝黑,也就是因为这样,才得以让她混进程府,瞒过大伙儿这么久。
可是经过休养生息后,她虽依旧窈窕娇小,但是一身的肌肤已回复到以往的白皙细致,透着淡淡粉红光泽。
她转身看着小小铜镜中的自己,只见那镜中人一张光滑细致的脸,配着一对活灵灵的水眸,小巧挺立的鼻梁下有着上薄下饱满的红润菱唇。
她美吗?会有人喜欢这一张脸吗?
这一念头让楚梦竹哑然失笑了,也不禁暗骂着自己怎会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楚梦竹收拾了荡漾的少女情怀,拿出床下的锦盒,那里头全是她易容的药材,她习惯性打了开来,小心地将放置其中的人皮面具取出,熟稔地套在自己的脸上。
没一会儿,一张完全不同的平凡脸孔出现在镜中,她满意地点了点头,只可惜这面具只能维持两天,时间一到,她便要重新调制,虽然麻烦了些,但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啊!
她接着束好及腰长发,精神抖擞地迎接这新的**。
“啪”的一声,楚梦竹大斧头下的木柴应势而开,她捡起地上劈好的木柴,往墙边那像小山丘般的木柴堆上放着。一抬头,烈日当空,她不禁抹了抹额上斗大的汗珠,直了直纤细的腰肢……
一大早,她便砍着木柴直到现在,天气又热得让她流了不少汗,此刻疲累的身子已经开始抗议了,她看看那堆柴火,嗯!应该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