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旅行的期待:
1. 时序之入冬,一如人之将老,徐缓渐近,每日变化细微,殊难确察,日日累叠,终成严冬,因此,要具体地说出冬天来临之日,并非易事。先是晚间温度微降,接着连日阴雨,伴随来自���西洋捉摸不定的阵风、潮湿的空气、纷落的树叶,白昼亦见短促。其间也许会有短暂的风雨间歇,天气晴好,万里无云,人们不穿大衣便可一早出门。但这些都只是一种假象,是病入膏肓者临终前的“回光返照”,于事无补。到了十二月,冬日已森然盘踞,整座城市每天为铁灰色的天空所笼罩,给人以不祥之兆,极类曼特尼亚或韦罗内塞的绘画作品中晦暗的天空,是作为基督耶稣遇难之类油画题材的**背景,也是在家赖床的好天气。邻近的公园在雨夜的路灯下,满眼泥泞和积水,甚是荒凉。有一晚,大雨滂沱,我从公园走过,忽地记起刚逝去的夏日,在酷暑中,我曾如何地躺在草地上,让四肢伸展,任光脚从鞋中溜出,轻抚嫩草;我还记起那种和大地的直接接触如何让我觉得自由舒展:夏日里没有惯常的室内、户外之别,置身大自然时,我有如在卧室里的自在。
但现在,公园已全然不同了,连绵的阴雨中,草地已无从涉足。此时,任何的哀愁,任何得不到快乐和理解的担忧,似乎都能在那些以暗红砖石外墙、浸得透湿的建筑,以及城市街灯映照下略泛橙色的低沉的夜空中找到佐证。
这样的天气,以及这个时节发生的一系列的事件(似乎应验了詹佛的名言,一个人每天早晨都得吞食一只癞蛤蟆,这样才能保证他在日间不会遇上更恶心之事),使我怀疑是它们促成了一件事实:**下午,几近黄昏,我收到了一大本色彩亮丽、名为《冬日艳阳》(Winter Sun)的画册。画册的封面是一大片的沙滩,还可以看见沙滩边缘湛蓝的海。沙滩另一边,是一排棕榈树,多数斜立着,再往后,是画面中作为背景的群山;我能想象那山中有瀑布,想见得出山中飘香果树下的荫凉。画册里的摄影图片让我不禁想起关于塔希提岛(Tahiti)的油画--那是威廉·霍吉斯(William Hodges)和库克船长(Captain Cook)一起旅行时创作的作品,画面中,夜色轻柔,热带的海水湖边有土著少女在雨林繁茂的簇叶中无忧无虑地(赤脚)欢跳。1776年深冬,霍奇斯**在伦敦**学院(Royal Academy in London)展出这些油画,引起了人们对热带的好奇和向往,而且,从那以后,这些意象一直都是热带牧歌风情的*佳表述;自然,这本《冬日艳阳》也不例外。
那些设计和制作这份画册的人也许还不知道画册的读者是多么容易为那些摄影图片所俘虏,因为这些亮彩的图片,如棕榈树、蓝天和银色沙滩等,有一种力量,使读者智识受挫,并产生自在和自由的错觉。在生活中别的场合,他们原本谨慎,敢于质疑,但在阅读这些图片时,他们却不假思索,变得异常的天真和乐观。这本画册所引发出的令人感动,同时给人伤感的欲望便是一个例子,它说明了人生中许许多多的事件(甚至是整个的人生)是如何为一些*简单、*经不起推敲的快乐图片所影响;而一次开销巨大,超出经济承受能力的长假期的起因又如何可能仅仅只是因为瞥见了一张摄影图片:图片里,一棵棕榈树在热带微风中轻摇曼舞。
我决定到巴巴多斯岛(Barbados)旅行。
2. 如果生活的要义在于追求幸福,那么,除却旅行,很少有别的行为能呈现这一追求过程中的热情和吊诡。不论是多么的不明晰,旅行能表达出紧张工作和辛苦谋生之外别一种的生活意义。尽管如此,旅行还是很少迫使人去考虑一些不切实际、需要深层思索的哲学层面的问题。我们常得到应该到何处旅行的劝告,但很少有人告诉我们为什么要到那个地方,又如何到达那个地方,尽管旅行的艺术会涉及一些既不简单,也非细小的问题,而且,对旅行的艺术的研究可能在一定意义上(也许是微不足道)帮助人们理解希腊哲人所谓的“由理性支配的积极生活所带来的幸福”(eudaimonia)或人类昌旺。
3. 在对旅行的期望和旅行的现实间的关系上总会出现一个问题。我碰巧读到于斯曼(J.K.Huysmans)的小说《反常》《背道》(A Rebours)。小说发表于1884年,主人公埃桑迪斯(Duc des Esseintes)是一个衰朽厌世的**,正筹算一趟伦敦之旅。小说给我们提供了一个非常悲观的事例,证实我们对一个地方想象和我们抵达该地方时的实地见闻之间的差异有多大。
在于斯曼的小说中,埃桑迪斯独自住在巴黎市郊的一处宽敞的别墅。他几乎足不出户,因为这样,可以使他避免看见他所以为的人之丑陋和愚蠢。他还年轻时,**下午,冒险到附近的村子去了几个小时,结果发现他对他人憎恶更甚。从那以后,他决意一个人躺在书房里的床上,阅读文学经典,同时构想自己对人类的一些尖酸刻薄的想法。但有**,一大早,埃桑迪斯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意愿,想到伦敦旅行。这变化,连他自己都觉得吃惊。这想到伦敦旅行的意念萌生之时,他正坐在火炉边读一本狄更斯的小说。这小说引发了他对英国人的生活情形的种种想象;事实上,对此他之前已曾冥思良久,只是现在,他热切地盼望能亲眼一睹。兴奋已让他难以自持,所以,他差使仆人打点好行装,他自己呢,则身着灰色花呢套装,脚蹬一双系带浅帮鞋,头戴一顶圆拱礼帽,还披了件蓝色亚麻长斗篷,搭乘*早的一趟火车去了巴黎。离开往伦敦的火车正式出发还有些时间,他走进了丽弗里街(Rue de Rivoli)的加里尼涅(Galignani)英文书店,买了一本贝德克尔(Baedeker)的《伦敦旅行指南》(Guide to London)。书中对伦敦名胜的简练描述让他觉得美不胜收。接着,他走到附近的一间英国人常来光顾的酒吧。酒吧里的氛围和狄更斯小说中的描写全然不同:他想起了小杜丽(Little Dorrit), 朵拉·科波菲尔(Dora Copperfield)和汤姆·品奇(Tom Pinch)的妹妹露丝(Ruth)坐在和这酒吧间相似的温馨明亮的小屋里的情形。酒吧里的一位顾客有着威克费尔德先生(Wickfield)一般的白发和红润肤色,而其分明的面部轮廓、木然的表情和无采的眼神又让人想起塔金霍恩先生(Tulkinghorn)。
埃桑迪斯觉得有些饿,就到隔壁的一家英式小餐馆。餐馆在阿姆斯特丹街(Rue d'Amsterdam),靠近圣拉扎尔火车站(Gare Saint Lazare)。餐馆里光线昏暗,烟雾弥漫,柜台上摆着一长排啤酒,还摊着小提琴般形状的褐色火腿,以及番茄酱般颜色的大龙虾。一些小木餐桌旁,坐着健硕的英国女人。她们长着男孩一般的脸,露出硕大的牙齿,有如调色刀;她们手脚粗长,脸颊透红如苹果。埃桑迪斯找了一个桌子坐下,点了牛尾汤,烟熏黑线鳕鱼,还要了一份烤牛肉和土豆,一些淡啤酒和一大块斯提耳顿干酪。
随着火车离站时刻的迫近,埃桑迪斯对伦敦的梦想行将变为现实,但就在这个时刻,他忽地变得疲乏和厌倦起来。他开始想见自己若真的去伦敦该是如何的无聊和乏味:他得赶往火车站,争着要一位搬运工,上了车,得睡在陌生的床上,之后还有排队下车,在贝德克尔已有精到描述的伦敦街景里拖着自己疲惫的身子瑟瑟前行……。想及这些,他的伦敦之梦顿时黯然失色:“既然一个人能坐在椅子上优哉游哉捧书漫游,又何苦要真的出行?难道他不已置身伦敦了吗?伦敦的气味、天气、市民、食物,甚至伦敦餐馆里的刀叉餐具不都已在自己的周遭吗?如果真到了伦敦,除了新的失望,还能期待什么?”仍然是坐在椅子上,他开始了自我反省:“我竟然不肯相信我忠实可信的想象力,而且居然象以前的傻瓜一样相信到国外旅行是必要、有趣和有益的,我一定是有些精神异常了”。
结果自然是,埃桑迪斯付了账单,离开餐馆,依旧是搭上*早的一趟火车回到了他的别墅。一起回家的当然还有他的行李箱、他的旅行包袋、他的旅行毛毯、他的雨伞和他的拐杖。自那以后,他再也没有离开过他的家。
4. 实地的旅行同我们对它的期待是有差异的,对此观点,我们并不陌生。对旅行持悲观态度的人--埃桑迪斯应该是一个**的典范--因此认为现实总是让人失望。也许,承认实地的旅行和期待中的旅行之间的基本“差异”,这样才会更接近真实,也更能说明问题。
经历了两个月的期待,在二月的一个晴朗下午,我带着行囊,抵达了巴巴多斯(Barbados)的葛兰特尼·亚当斯(Grantley Adams)机场。从飞机机舱到低矮机场大厅间的距离很短,但两间气候反差太大,让人觉得这段距离很长。才几个小时,我就从我所居住的地方来到了一个热闷潮湿的所在,这种天气,在我所居住的地方,五个月后方会到临,而且,热闷潮湿的程度也不会如此难耐。
一切都和想象相异--相形于我的想象,这里的一切简直就让我吃惊。在这之前的几周里,只要想到巴巴多斯岛,萦绕脑际的不外乎是三种恒定的意象,它们是我在阅读《冬日艳阳》画册和航空时刻表时开始构想并凝固成型的:其一是夕阳下的挺立着棕榈树的海滩;其二是一处别墅式的酒店,从落地窗看过去,是铺着木质地板、有着洁白的亚麻床罩的房间;其三呢,则是湛蓝无云的澄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