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长江夜谈
我欲哭无泪地看着滔滔东流的江水,眼看着天色就要黑了,在这荒郊野外,我可没有勇气待上一夜啊,我怎么会落入这种困境,都是陆灿那小子不好。我恶狠狠地想道。
说起来,我在陆家的五年过得很是惬意。
如今天下四分,除了北方的蛮族之外,大雍从关中起兵,夺得中原之地;南楚偏安江南;北汉割据太原;天蜀立国两川。这四国的君主大都是出身根基深厚的世家,也难怪*终能够称孤道寡,悠悠千年,有几个平民出身的草莽英雄可以夺取天下呢?虽然这些年来动乱不断,天下户口大减,如今只有一亿三千万,可是我倒没有受过太多苦难,自从南楚立国之后,江南就颇为平静,虽然时常和大雍、天蜀发生争战,可是倒没有波及到我的故乡嘉兴。父亲死后,我为了埋葬父亲,进了镇远侯府做西席,这可是难得的美差。镇远侯陆信乃是江夏大都督,掌握着南楚大半水军,是重臣中的重臣,作为陆家的西席,我自然是过得安宁惬意。
我的学生,世子陆灿虽然顽皮捣蛋,到陆府不到一个月,我就被他骗去了烟月楼,面对着满楼胭脂红粉,吓得我落荒而逃。不过在我重整旗鼓对他进行教训之后,他终于开始听话,虽然经常孝敬我美食让我帮他做功课,但反正他也不想考科举,那些诗词歌赋不学���罢。本来,我很开心这样生活,可是前几日陆灿这个小子在陆侯考较兵法的时候表现突出,一时得意忘形泄漏了是我教他兵法的真相,陆侯的目光居然落到了我这个小小的西席身上,几次考问之后,要我进他的幕府做幕僚。
虽说这是一条青云之路,可如今南楚虽然表面上一片繁华,但隐忧重重,占据中原的大雍如今上有贤王,下有名将,励精图治,厉兵秣马,这几年屡次兵压江夏,而南楚却是文恬武嬉,此消彼长。我若留在江夏,祸福难测,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想来想去只有托词赴试今年的恩科,才能顺理成章地拒绝陆侯。毕竟在南楚科举才是文士的正途,陆侯惋惜之余给了我不少金银做盘缠。摆脱了陆灿那小子的纠缠之后,我终于上了东下的客船。
但原本一帆风顺的行程就这样被我给搞砸了。今天中午,客船因为桅杆出了裂缝在岸边临时停驻,我在船上待了几天,早就觉得气闷,于是就上岸走走,谁知道这荒凉的江岸上居然有一个破旧的寺庙,庙中有不少百年以上的壁画和石刻,我一时看得入迷,竟然忘记了船的事情,等我清醒过来,已是日落西山,我被扔在了江岸上。虽然盘缠还在,可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听说晚上会有野兽和江匪出没,我心惊胆战地看着即将西沉的斜阳,开始考虑在破庙住上一晚。
突然看见一艘大船远远驶来,我立刻兴奋起来,若是能够搭船就好了,于是我连忙站起身来,挥着两手高声叫喊,虽然我自己都不知道在喊什么。
那是一艘普普通通的货船,甲板之上除了船夫之外,一个英俊威武的青年负手而立,正在观赏两岸的风光,无意中看到了江岸之上,一个青衫少年正在又蹦又跳,虽然因为江风的缘故听不清楚他的声音,可是只看这个荒凉的所在,就知道那个少年必然是希望搭船。青年微微一笑,道:“传令,靠岸。”
站在他身边的一个鼻直口阔、相貌威严的大汉低声道:“公子,恐怕不便让外人上船。”
那个青年微微一笑,道:“不过是一个落难之人,有什么打紧?再说若是那人有问题,你们还应付不了么?”那个大汉犹豫了一下,道:“公子说得是。”
很快的,那艘货船停在岸边,两个船夫搭上跳板跳上岸来,一个船夫笑道:“小兄弟,你是怎么了?”
我连忙将事情说了一遍,另外一个船夫哈哈笑道:“原来是被客船撇下了,算你运气,我家主人豪爽好客,要不然你就得在荒郊野外待上一夜了。来吧,我们带你一程。”
我看着这两个膀大腰圆的船夫,心中有点忐忑不安,他们若是跟我谈价钱,我倒放心一些,可是他们这样豪爽,我倒有些不安起来。可是转念一想,现在四下无人,若他们是歹人,我就是不上船也会没命。于是我便跟着两个船夫上了船,那窄窄的跳板让我心惊胆战,两个船夫一前一后地扶着我登上了货船。我上船之后,就看到一个青年微笑着说道:“在下李天翔,乃蜀王治下行商,这次运送货物到南楚建业,不知道兄台怎样称呼?”
这个青年虽然穿着便服,可却气势不凡,我怎么看都觉得比陆侯爷还要威严,而且他身上仿佛有一种惊人的魅力,令人如沐春风。我再看看自己,身材普普通通,相貌虽然还算清秀俊美,可是怎么看都是一个文弱书生,不由有些自惭形秽。于是长揖到地道:“晚生江哲,字随云,不小心错过了所乘的客船,幸得公子援手,哲感激不尽。”
李天翔笑道:“想必江公子已经很劳累了,我让人准备了一间客房,就请先去休息吧。”
我千恩万谢地告辞而去。这样气度的人物,至少可以断定不会是江匪了。这是一艘中型货船,每年长江之上来来往往的这种货船不计其数,这种船的底舱都装满了货物,上面的船舱则隔成一些小房间,有时候会接纳一些阔绰的客人。房间洁净舒适,**比那种专用的客船舒服。我被领入一间小舱房,里面铺盖十分整齐,又有仆人拿了李公子的一套衣衫给我换洗,虽然因为李公子身材俊伟,我穿上他的衣服有些滑稽,可勉强还算可以穿得,饱餐了一顿之后我就昏昏睡去,临睡之前我还想着等我下船的时候得给一些银两作为酬谢。
一觉醒来,只觉得神清气爽,不免觉得舱房内有些气闷,便起身穿上衣服,决定到甲板上走走。此时正是子夜时分,江风清冷,两岸景色在月光下朦胧依稀。看着清寒的明月,寥廓的星空,我不由诗兴大发,想起古人言:“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旅夜书怀》,杜甫,唐朝。正当我反复吟诵的时候,只听见身后有人拍掌叫好,我回头望去,却是李天翔在那里鼓掌。
我抱歉地道:“打扰李公子休息,真是抱歉。”
那青年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半天,才道:“小兄弟年纪轻轻,才华如此出众,想来若是前去赴试,应该是金榜有望。”
我笑道:“晚生正是到建业赴试,只是能否考取还要看天命,这科考一事,就是文章锦绣,也未必中得了考官之意。”
李天翔目中闪过一丝古怪的神色,道:“话虽如此,但是公子才华绝世,就是那些考官口味不同,也不敢埋没公子这等人才,我想江公子此行必能蟾宫折桂。”
我尴尬地笑了笑,如果不是为了圆谎,我根本不想参加科考,这可是我的经验,若是只顾着说谎不顾着圆谎,迟早是要吃亏的。不过我有办法避免中举,只要在文章里面写上几个犯忌讳的字,就是文章再好,考官也是不敢取的。李天翔见我窘迫,也不再说及科考的事情,感慨地道:“唉,这次从蜀中来,看到中原局势紧张,在江夏又几乎遇上战事,现在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前阵子南楚国主下旨增加关税,幸好天蜀国主遣使到南楚谈判,要不然我们的货船就要赔本了!”我脱口道:“其实天蜀国主根本不必费心,南楚、天蜀唇齿相依,只要把这层关系说透,国主一定会降低关税,甚至还会提供通商的优惠呢!”
李天翔微笑着问道:“这怎么说呢?在下可是不明白。”
或许是情绪有些放松,原本不愿意谈论这些事情的我竟开始侃侃而谈:“这就要从当今天下的局势说起:当今天下,南楚和大雍对峙南北,但这只是表面的事情,不论军力民心,南楚都不及大雍,只能防守,无力进攻。所谓刚不可久,柔不可守,大家都知道这样下去,南楚迟早必亡,所以当今国主才会向大雍求和,在显德九年去帝号,称国主,以求苟安。可是现在情势已经不同,天蜀的**也就是蜀中在贵国治下,兵精粮足,虽然天蜀因为地理限制,只能是一个偏安的格局,但是对我南楚,却是居高临下的强势。如果天蜀和大雍联合,大雍猛攻长江,天蜀临江而下,我南楚必然灭亡,但若天蜀严守蜀中,而我南楚和位于大雍北方的北汉联合,一旦雍军攻南楚,北汉从北面和南楚呼应,而大雍面临长江天险,只要南楚守到三月以上,大雍必然退兵。”
李天翔面色肃然,良久才道:“若是这样,岂不是天下永难一统?只是苦了我们这些老百姓啊。”
我安慰他道:“我说的不过是理想中的情况,现在南楚君臣有些自大,认为长江天险可恃,危机隐伏。如果大雍有明智之士,还是有统一的可能的。”
李天翔似乎有些好奇,问道:“公子刚才不是说大雍难以为继么,怎么又说大雍还有可能一统天下?”
我理了理思路道:“大雍立足关中,占据河洛,上有明君贤臣,下有大军百万。只要战略正确,二十年内定可一统天下。现在天下的格局,蜀地才是关键,只是蜀中易守难攻罢了,所以若是想要夺取天下,首先便要结好北汉,安定后方,然后再离间天蜀和南楚。”
李天翔疑惑地问道:“结好北汉还是有路可循,但蜀楚唇齿相依,如何离间呢?”
“这有什么难的?我在江夏听说近来南楚朝中有人想恢复帝号,如果大雍此刻表现得束手束脚,难以为战,南楚君臣必然迷惑;若是大雍再派遣细作,以甘言厚礼贿赂宠臣,促使南楚恢复帝号,那么南楚和天蜀之间的隔阂必然加重,就连北汉也不免心中疑忌。到时候大雍暂时承认南楚称帝,两国划江而治,然后再和南楚联手攻打天蜀,南楚君臣短视,必然上当,虽然蜀中难攻,但也难以抵挡两国攻势,到时候天蜀必然痛恨南楚,只要大雍策略得当,必然能够得到蜀中大部,然后大雍两面夹击,必然可以灭掉南楚。等到这时,就可以养精蓄锐,一举破汉,何愁天下不定。”
李天翔听得眉飞色舞,道:“看来只要我蜀中和南楚结好,就是大雍再大的本事,也没有办法,幸好江兄你不是大雍的子民,如果你去了大雍得到重用,我们天蜀可就危险了。”
我懒洋洋地道:“我才不去大雍呢,听说那里以军功为重,像我这种文弱书生,到了那里可是无用武之地。等过几年,我多挣点银子,到乡下买几亩地,娶个温柔贤惠的妻子,才是人生乐事呢。”
李天翔笑道:“那我就祝贺阁下如愿了,不过听你的计划,大雍应该不需要二十年的时间吧?”
我已经有了困意,道:“本来是不需要的,如果到攻下南楚为止,有个五六年就差不多了,可是我听说大雍的皇帝陛下春秋已高,太子李安虽然是储君,可是声望军功远不如次子雍王李贽,当初雍帝李援因为次子李贽功高,所以赐他封号雍王,原有立储之意,可之后大雍典章制度一一齐备,李援又根据立嫡立长的制度立了李安为储君,所以萧墙之乱难免因此而起,弄不好大雍因此分崩离析也不一定,我说二十年还是在内乱不会范围太大的前提下呢!”
李天翔微微低下了头,良久道:“是啊!”
我看天色还早,困倦之意又涌了上来,便告辞道:“晚生还想去补眠,这就告辞了。”
李天翔点头道:“小兄弟去吧,夜风寒冷,若是着了凉可就不能赴试了。”
看着江哲的背影,李天翔露出了淡淡的笑意,一直隐在暗处的那个大汉走了过来,道:“公子可是有意带此人回去?”
李天翔犹豫了一下,摇头道:“不行啊,你知道的,这一路上我们遇上了多少刺客,如今那人势若疯狂,手段也越来越激烈,所以下船换马之后,我们就需要一路疾驰,这个文弱书生怎能跟得上我们?我恐怕他还会平白送了性命,这件事情也不急于一时,现在就这样吧。”
那个大汉眼中闪过钦佩之色,道:“属下遵命。”
那边厢,刚刚走进舱房的我却是愣住了,说起来现在我距离那对主仆足有十丈多远,还隔着舱门,甲板上又是江风飒飒,本来我不应该听到他们的谈话的,可是这就涉及到一个不为人所知的秘密了,那就是我虽然体质不好,不适合学武,可是我却有超出常人的六识。尤其是我的听力和眼力,就是练了武功的人也不比我好多少。当然我是没有兴趣去练那不会有什么收获的功夫了,倒是喜欢用我那超越常人的嗅觉和味觉去研究美食和药草。而我的听力和耳力则是取祸之道,谁也不想被人听到自己私下的谈话,所以我一向严守秘密,除了已经过世的父亲之外,再也没人知道。
方才我和李天翔在甲板上谈话的时候,就察觉有人隐在暗处,想到可能是李天翔的那个总虎视眈眈的近卫,就没有放在心上,可是当我进入舱门的时候却听到了这番令我心惊胆寒的对话。我强行平静下来之后,心想:还好,还好,这个李天翔十有八九是别国密谍,幸好不会有什么危险,要不然我可就被他强行掳走了。我在心里发誓**不会再胡说八道,于是我忐忑不安地回舱房休息。
第二章 落魄书生
显德十六年六月,江哲入建业。八月,金榜出,江哲中一甲头名,赴琼林宴,宴未毕,雍使入朝,求联姻,以示盟好。
——《南楚史•江随云传》
显德十六年十二月,雍长乐公主入楚。显德十七年戊辰元月,太子殿下赵嘉举行大婚,立长乐公主为太子妃。
长乐公主,年十五,母长孙氏,雍高祖贵妃,素得帝宠,长乐公主生时,逢雍帝誓师,故颇爱宠之。赐封号长乐公主。
——《南楚史•楚炀王传》
这样过了几日,建业遥遥在望。我如释重负地告别了李天翔。这位李公子果然为人豪爽,不仅不肯收我的船资,还送了我一些盘缠。我虽屡次推却,可是他说世事难测,让我还是多带些金银。后来我见他十分诚恳,也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再说,我还是记着这人身份有些问题的,我若是太过推拒,引起了他的疑心就不好了。
初到建业,我还是踌躇满志,毕竟囊中丰厚,只要我混过了这次科考,天地就可以任我遨游了。现在离科考还有大半个月的时间,在一家“高升客栈”住下之后,我就兴致勃勃地四处游玩起来,建业可是一个繁华所在,我玩得十分尽兴。
这**我正沿着街道溜达,突然看见前面聚了一堆人,忍不住好奇地钻了进去,原来是一个小孩在卖身葬父,我一下子想起当初父亲去世,我囊空如洗,如果不是有机会进入镇远侯府,怕我也只能卖身葬父了。于是,我掏出二十两银子给了那个小孩,他清秀的脸上露出感激的神色,恭敬地道:“公子,等小的葬了父亲就去伺候公子,请问公子住在哪里?”我尴尬地笑了笑,看看周围人群中射来的嫉妒眼神,心想“财不露白”的古训我已经犯了,难不成还告诉别人我住在哪里?也没答话,匆匆忙忙地就跑了。为了迅速回到客栈,我低着头飞快地走着,走到一个巷口的时候,只觉得身后有人靠了上来,我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觉得一个尖锐的东西顶住我的腰,于是我老老实实地被带进巷子,然后就觉得后脑勺被打了一闷棍。等我醒来,已经囊空如洗地躺在地上了,我哭丧着脸回到客栈,万分庆幸当初存了十两银子在柜上,可是这点银子我顶多能住上七八天,谁让我贪图安静,选了这间清静的房间……怎么办,怎么办?我辗转反侧了一个晚上,才想到惟一的解决办法就是,我认认真真地参加科考,取个名次,然后我就有官俸可以花、有官府给的宅子可以住了。想来南楚应该不会很快亡国吧,等我赚足了银两,我就可以辞官归隐了,到时候应该没有人和我这个没有官职的人过不去吧?不过现在距离科考还有半个多月,我总不能饿着肚子上科场,看来只有先换一个房间,然后再想法子了。
像我这种人想要赚钱,急切之间只能卖卖字画,可人有自知之明,我的赏鉴能力虽然不凡,可是我的字画却是拿不上台面的,想必也卖不到钱。至于代写书信,一封书信几文钱,想要谋生何等困难,所以我灵机��动,剪下发丝做了一副假胡子,然后染白了鬓角,上街摆起卦摊来,想我熟读《易经》,也曾经研究过医卜星相。现在正逢恩科,到处都是举子,越是读书人越是信命,再说我也不会等到他们日后落榜来找我算账。就这样,靠着算命我终于挨到了入场之日。
从会试考场出来,我伸展着四肢,这几天可把我辛苦坏了,那个考棚又窄又小,我又没有银子打点,所以到了第三天,基本上屋子里全是马桶的气味了,如果不是以前跟着爹爹流落他乡,吃了不少苦头,只怕我连饭都吃不下去。只是还有半个多月才能出榜,我算命所赚的银两也不多,看来还得继续下去。若是这次不能中进士,只怕我就前途黯淡了。
接下来我的算命生意更加红火,那些举子出了考场,自然是轻松自在,可是这患得患失之心也越发重了,不免来问个前程。金银如水流来,我乐得手舞足蹈,有时候甚至想干脆真的去做算命先生好了。就这样八月十五开榜的那**,我居然忘记了正事,又跑到夫子庙去摆摊。这**去看榜的人很多,生意不免清淡,我有些无聊,又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正犹豫着想要收摊的时候,却突然看到几个书生匆匆走来。这几个人都是我算过命的举子,我心里一寒,突然想起了**乃是开榜之日,可是现在跑也来不及了,若是他们来找我算账,我可怎么办?正在我惴惴不安之时,这几个书生走过来拱手道谢,连连说我神机妙算。我听了半晌才明白,却原来我算得倒是颇准,这几个人名次虽有参差,却是都中了。我在一片赞誉声中站起身来施了一个罗圈揖,对着一大堆聚过来要我算命的人盘算着是多赚些银子,还是去看看我中了没有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