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怀旧,作为20世纪末几乎席卷一切的一种社会情绪和社会心态,对中国当代文坛掀起了一轮又一轮的冲击。各种文体的怀旧文本如雨后春笋,纷纷在文坛登台亮相。怀旧,之所以能构成一种极普泛的社会情绪和社会心态,自然有其深厚的心理基础和文化背景。可以说,古今中外每朝每代都有不少怀旧之作。每个社会和每种文化,不论其现代化程度如何,在其发展的进程中,都会表现出对过往的怀想和追念。 “**起初的乐园是人们失去的乐园。”对往昔的追怀,往往是一种或痛苦或甜蜜、或既痛苦又甜蜜的心理活动。它在对故乡与童年充满温情的回忆、对亲朋好友悲喜交集的不绝缅怀、甚至在对某种纯粹氛围的精心描绘中,将作家灵魂*深处*隐秘处涌动的怀旧心绪展露无遗。
在文学领域,*能体现作家怀旧情愫的,莫过于散文这种体裁了。那么,怀旧散文为什么总是那么感动人呢?我们以为主要因为:
抒发了真情。���风曾说:“诗应该是真情。”其实怀旧散文也是如此。林语堂在论述尺牍之所以成为文学时,就把“真情*吐露”放在首位。怀旧散文一般写的都是作者过往生命中所经验过的真正从灵魂和情感深处触动过自己的人事物景,这些人事物景经过时间的淘洗和记忆的沉淀后,更是显示出其充分的精神价值。对这一类型的创作而言,真情的抒发首先是作者的一种自我精神需要,其次才是一种文学上的要求。故作者在写作过程中,几乎是将自己内心的怀乡之苦、失子之痛、丧妻之悲等以一种完全不加掩饰、雕琢的方式吐露出来。而对故乡的怀恋、亲友的珍爱,又是一种普遍的人皆有之的情感要求,因而作者倾露出的真情*能得到读者的共鸣,其感人也至深。周作人的《若子的病》、郁达夫的《一个人在途上》都是缅怀其子女的。在人们的印象中,周作人一向感情深藏不露,但《若子的病》却让读者感觉到他的爱子、惜子、疼子之情随着若子的病情的变化时起时伏,那种“血浓于水”的真情力透纸背。郁达夫的《一个人在途上》将丧子之痛与个人漂泊生涯结合起来抒写,细节选择之精当使文章呈现出巨大的情感冲击力。丁玲的《不算情书》是对“燃烧过我的心灵”的男人热烈大胆的倾诉,分明是情书却偏说“不算情书”,情感的倾吐不受任何的关拦。林徽因的《悼志摩》也别具一格,人们只知道徐对林的爱终其一生,却不知林对徐的爱也同样终其一生。文章称志摩是一个“比我们近情近理,比我们热诚,比我们天真,比我们对万物都更有信仰”的人,其间的挚爱之情昭然若揭。许地山的《别话》、黎烈文的《崇高的母性》都是悼亡之作。没有号啕、没有悲哭是两文的共同处,前者将亡妻临终前的嘱咐——“珍重吧,不要爱我于离别之后” ——写得楚楚动人,后者将死于“产后热”的夫人对孩子的爱写得感人至深。老舍的《我的母亲》则是对“活到老,穷到老,辛苦到老”的母亲的纪念,那种人子对母亲的感念之情溢于言表。
形象感人。散文一般没有完整地塑造人物形象的任务,但要叙事就免不了选择典型事件和细节。怀旧散文中的形象不像小说中的形象那样基于虚构,而是基于实录,作者通常是通过典型事件的叙述和细节的描写来完成形象的塑造。鲁迅的《藤野先生》通过订正讲义、倾心交谈等细节显示出了藤野先生严谨踏实、平等待人的个性。朱自清的《给亡妇》则通过亡妇生前一件件典型事件的描述,血肉丰满地塑造了一个贤妻良母的形象,她默默地无私地奉献自己,为子女,为丈夫,直至灯干油尽,了却短暂辛劳的一生。冰心的《我的学生)由表及里地细致地刻画了一位“生在上海,长在澳洲,嫁在北京,死在云南”的女子S的故事,作者从*初的活泼可爱的小姑娘写到后来那张“冷静而含着悲哀的,抬头望月的脸”,在一直充溢着欢快的叙述里,渐渐隐含了悲情。用更经济的笔墨刻画出小城镇里活灵活现的邮差先生生动形象的是师陀的《邮差先生》。作者对敬业乐业的邮差先生虽未置一词,但通过场景的描绘将作者对人物的赞叹清晰地传达了出来。蹇先艾的《茅店塾师》、陆蠡的《私塾师》、梁实秋的《我的一位国文先生》都是介绍20世 纪上半叶中国普遍存在的私塾师的作品。蹇作笔墨集中在描绘私塾师的迂腐而执拗得可爱的性格,在这位私塾师看来, “生在孔子的地方,不念经书 ”简直是不可思议、大逆不道;梁作运用幽默与夸张的手法展示了这位“国文先生”的“趣”与“奇”,他的“你是什么东西?我把你一眼望到底”的名言,既显示了他的高傲气派,也让人感到他有扎实的根底做支撑:而陆蠡笔下的私塾师就不能如此傲然自负了,作为一位落了伍的塾师,他已不能胜任小学教员的工作,叙述在这里是矛盾的: “他没有资格教孩子,但他有生存的权力。”三位作者,用各自不同的笔墨画出了三位有一定代表性的私塾师的面目。在怀旧散文中,作者所塑造的形象,都是在自己人生中给自己留下过深刻的印象和影响,或者发生过血肉联系的人物,作者对其音容笑貌、言谈举止、精神心理等相当熟稔,故写来往往举重若轻,自然天成。而对读者来说,阅读此类作品即意味着同作者已达成默契——作者所刻画的形象是真实的而不是虚构的,因而怀旧散文中有个性又有人情味的形象也特别能打动读者。
叙事亲切自然。“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故强哭者虽悲不哀,强怒者虽严不威,强亲者虽笑不和。”《庄子》对“何谓真”的解释,大抵指主观情感的真挚性,即通常所说的真情。文艺创作范畴中的“ 真”还有另一层含义,即客观的真实性——真相。如果说,怀旧散文因抒发了真情达成了主观情感的真实性,感人的形象则达成了怀旧散文的客观的真实性。而无论是主观情感真实性的完成,还是客观真实性的达成,都有赖于叙事的亲切自然。*幸福的时光是过去的时光,*真挚的友谊是过去的友谊,*难得的情感是已成往事的情感,*让人留恋的美食是儿时的美食,这差不多是人皆有之的一种共同心理经验和情感体验。所以作家在创作怀旧散文时,是无须用怎样华丽的言辞、精巧的结构、俏皮的文风,就可以撩动读者那思乡、怀旧的情绪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叙事越是亲切自然,便越能动人,给作者留下“精诚之至”的印象。周作人的《乌篷船》、叶圣陶的《藕与莼菜》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两篇**的怀旧佳作。前者以书信体的形式介绍了在具有浓厚水乡风味的故乡乘坐乌篷船的无穷趣味,第二人称的使用无疑增加了行文的亲切感,缩小了作者与读者间的心理距离。作品一方面写道: “老实说,我的故乡,真正觉得可怀恋的地方,并不在那里”;另一方面写道:“我所要告诉你的,并不是那里的风土人情,那是写不尽的”,全然是一副良朋话旧、交根交底、不打诳语的语调,作者对故乡的无限怀念和恋慕之情也寄寓其间。叶圣陶的《藕与莼菜》一开始便写道:“同朋友喝酒,嚼着薄片的雪藕,忽然怀念起故乡来了”,起笔自然、平实,为全文确立了朴实、亲切的基调,这种兴之所至、随物赋形的文风,仍然给人以良朋话旧、心有灵犀、任意而谈的印象。 “因为想起藕,又联想到莼菜。在故乡的春天,几乎天天吃莼菜。它本来没有味道,味道全在于好的汤。但这种嫩绿的颜色与丰富的诗意,无味之味真足令人心醉呢。”你不能不同样陶醉在作者对故乡风物的怀恋之中。怀旧散文的价值,本不在写什么历史大事、时代风云,一般所谓宏大叙事是与它无关的,尽管它有时也隐约地让历史和时代做背景,但作家所写的,还是那些在个人生命中曾经并且现在仍然牵动着自己心弦的“小事”。这些“小事”有时在外人看来甚至是不足道的(如鲁迅的《风筝》),但在作者那里却是一块“心病”,只要找到一个机缘,那郁结的情绪便如那失去了关栏的水,自然地流淌了。而读者也借了作者那亲切自然的叙事,满足了自己的怀乡之心和怀人之情,或是借他的经验,同作者做一种纸上的谈话,去补足自己当下生活的不足。 对于那些以写人为主的怀旧散文来说,叙事的亲切自然同样是征服读者的重要武器。鲁迅在谈到《红楼梦》在中国小说中实在是****时说:“ 其要点在敢于如实描写,并无讳饰,和从前的小说叙好人完全是好的,坏人完全是坏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叙述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成功的 怀旧散文的价值之一,也在于写人物不虚美,无讳饰。中国现代怀旧散文中的人物,有有名有姓的,有无名无姓的。写无名无姓的,做到照实写来,容易;写有名有姓的,就困难一些。他们大多是作者的亲朋好友、故旧师长,或者干脆就是社会名流。写这一类的怀人文章,*容易写成谀墓文字。好在现代中国作家大多是接受了自由、平等等现代观念的人,无论在现实生活中对何人怀着多少崇敬和感念,在写作中却能维持着创作主体与对象主体之间的平等界限,照实写来,从而成就了“真的人物”。叶圣陶的《两法师》、丰子恺的《怀李叔同先生》都以崇敬之心写到近现代文化名人弘一法师(李叔同)。前者着重勾勒弘一法师“纯任自然”的风度,后者集中于对先生灵魂境界的体悟。两文作者的行文均平实质朴,温和含蓄,不仅突出了人物的人格魅力,而且自然流露了作者与人物间那种亦师亦友的人性之美。胡适的《记辜鸿铭》、林语堂的《怀鲁迅》是另一类怀人文章的典型。作者在力图画一个“真的人物”的同时,并不隐匿自己与描写对象在思想文化立场上的分歧。 “鲁迅与我相得者二次,疏离者二次,其即其离,皆出自然,非吾于鲁迅有轾轩于其间也。吾始终敬鲁迅:鲁迅顾我,我喜其相知,鲁迅弃我,我亦无悔。”读者可以不认同林语堂在《悼鲁迅》中勾画出的鲁迅形象,但读到这样的文字时,应该感受到这样的表述还是真诚的、自然的,作者至少在主观上是试图还原自己眼中的鲁迅形象的。钟敬文的《忆达夫先生》是以诚实坦白的文风,恪守着不溢美不隐恶的原则创作出来的怀人散文。作者既描绘了郁达夫坦白正直、认真慷慨等品性,同时也评析了郁达夫身上所有的“对于异性,具有一种近于病态的恋慕”等缺失。这种不为长者、尊者、贤者讳的亲切自然坦诚的写法,不仅没有贬损郁达夫的形象,而且增加了其可信度和可亲感。感人的形象并不是那些被捧上了天、不食人间烟火的被神化了的形象,而恰恰是那些有血有肉、有常人的欲望甚至缺点的形象。
怀旧,既是人的一种天性,也是人的一种权力。而且随着社会现代化程度的提高,一种以“向后看”为特征的情绪和心态可能会愈演愈烈,成为一种流行时尚。确实,过去的东西不一定就比现在好,但它正像鲁迅在《朝花夕拾·小引》中所说的那样,常常会成为“思乡的盅惑”。这“乡”,已不是那地理意义上的“故乡”,而是那已被滥用的人类失去了的“精神家园” 。可以说,只要有人类在,就会有怀旧在,就会有怀旧散文在。对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怀旧散文做一次系统的检视,这本身或许就是一次类似于“怀旧 ”的旅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