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左脚比右脚稍稍短一点儿,称不上残疾,但与常人稍稍不同。一般称我踮脚儿是可以的。但更多人叫我瘸子或苏瘸子。我不瘸,只是有那么一点点踮。就差那么一点点,连两厘米都不到。我不知道为什么人们总是习惯把腿脚儿稍有毛病的人一概称为瘸子。我认为这是极不负责任的。严格地说,腿有毛病的人才称瘸子,仅仅脚有点儿异样或者可以称为跛子,而我连跛子也谈不上。当然,不管怎么说,我走路不太稳,这是事实,我的每一步在别人看来都像是对自己轻轻地否定,甚至如果你认为我是在自嘲也无不可。
踮脚儿,一点儿也没妨碍以至我与正常人有什么不同。事实上在某些方面,比如运动场上,我表现还相当不错。我喜欢跑、跳、球类、冰上运动,不能说踮脚儿使我在运动中获得了优势,但运动中我的确表现轻灵,富有弹性,仿佛比别人有一种越来越快的加速度。在一万米或马拉松这种自我折磨的慢跑中,不用说,我明显处于劣势。但在短跑和百米栏中我则像流线,甚至于像射线,十个栏一般不会踢倒两个。我曾参加过一次区级中学生运动会,百米栏拿了**,跳高破了纪录,我跳的高度超出了我身高30公分。我赢得了**的欢呼与潮水似的掌声,但是当我走上领奖台的时候步伐和别人不一样,同样引起了大笑。
我被认为是某类人的楷模。学校让我做报告、巡回讲演,我为了证明与常人无异,四处赶场,结果声名远播,成为一个**的瘸子。我差之毫厘,并没失之千里,但事实上好像是如此。由于运动和刻苦练习,我身上没一点儿脂肪,除了青筋就是像筋一样的肌肉,或者简直称不上肌肉,差不多就是一把瘦骨头。如果我想隐匿自己,比如做隐身人。几乎不是一件难办的事儿。是的,我后来就是这么做的。我又瘦又小,总是穿黑衣服,在人群中几乎就是一个黑影子。我退出了运动场,我认为只要把全部精力用在安静的学习上,就会不显山不露水,不引人注目,然而即便如此,我仍没办法不使自己脱颖而出。比如*经常的各种考试,会做的题我总不能装作不会做吧?结果考试总是名列前茅,不拿**对我并非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我数学*好,物理次之,化学一般。尽管化学一般(完全是有意的)后来还是成了化学课代表。我不想成为任何学科的代表,数学也好,物理也好,这两科我都具备无可争议的条件,两位老师也都动员过我,但*终还是让化学老师得了逞。我的化学老师是个中年瞎眼儿,当然是一只眼瞎,两只眼瞎他就歇菜了,如同我不能两只脚都踮——那样可能倒好了,我可能会成为芭蕾演员。化学老师的瞎眼装的是什么眼睛始终是个谜,有人说是狗眼,有人说是牛眼,还有人说是猫眼,但不管怎么眼睛都一动不动,看上去像个闪光的黑洞。我相信化学老师照相不能打闪光灯,否则就会有一只眼因为反光变得贼亮。我根本逃不掉他的黑洞,他有很多办法,比如凝视、斜视;*受不了的是他的凝视,他盯着你但并不是正眼看你,你根本搞不清他在拿哪只眼看你。
我从未答应做化学课代表,但事实上已成为他的课代表。自从我被他的假眼盯上之后,课前他总是把我叫到备课室,让我帮他抱着实验用具,托盘、酒精灯或大摞化学作业,我们一同步入教室。如果是化学实验课,我还会被留在讲台上协助各种事务,做这做那,不太稳地走来走去。此前的化学课特别是实验课从来都阴森恐怖,常常像魔术,甚至于幻术。特别当酒精灯凑近并照亮化学老师的瞎眼时,再加上他的头发又长又稀,看上去有一种古堡的效果。那时,因为酒精灯热效应的缘故,他的又稀又长的头发会轻轻飞舞起来,好像一种魔法。我们所有人的心都揪起来,大气也不敢出。我上台后气氛多少有了改观,类似斯特拉文斯基加入了一点爵士,有时可以听到下面一点安静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