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过去的20世纪里,充满了许多激越动荡的现象,在文学上也是大师迭出。仅从通俗文学这个领域来看,我们不看新文学,不看“鲁郭茅巴老曹”;我们看看通俗文学领域,把这一百多年作为一个整体来观察的时候,可以发现,在20世纪的上半叶,中国***的通俗文学作家是——张恨水。20世纪在中国恰好分为前一半和后一半,因为1949年正好一刀划开。前五十年,***的是张恨水;那么,后五十年通俗文学作家谁***呢?——非金庸莫属!你提不出第二个人来,说他比金庸更加**。所以,金庸是完全可以和张恨水并列的。
张恨水的巨大影响,今天的青年即使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你今天仍然可以感受到那种余波。许多人都知道张恨水的几部传世之作,比如《春明外史》,比如《金粉世家》,比如《啼笑姻缘》。现在还有很多《啼笑姻缘》迷,有的《啼笑姻缘》迷已经是垂垂老矣,当年都是张恨水的追星族;这说明张恨水已经成为经典。不过张恨水到了当代,到了1949年之后,就基本上不再创作,基本上进入一个闭门休闲的阶段。尽管是这样,喜欢张恨水的人仍然一直延续到现在。前些年,我在北京大学旁边的一个小饭馆里吃饭,和朋友偶然谈到张恨水。结果旁边有一位老人,听到我们谈论张恨水马上过来插话。他是中国科学院的一位科学家,他居然就是当年的张恨水迷。他迷到什么程度呢,他可以当场给我们背诵张恨水小说的回目,一回一回背下来,令我惊讶不已。我才知道一个作家能够取得这样的成就,让遥远的一个素不相识的读者,几十年之后还能背诵他的小说的回目,可见其感人之深。
那么,从金庸所取得的成就来看呢,可以说他的影响不在张恨水之下。金庸是从五十年代开始成名的,从五十年代到现在,他的创作可以说是长盛不衰。我们现在经常说这种现象是什么“金庸热”,把它等同于其他一些流行文化热,今年流行迷你裙,明年流行迷他裙,以为是这样一种流行文化。不是的,金庸已经热了半个多世纪了,从五十年代就开始长盛不衰。经过半个世纪的风雨,达到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呢?由简单的报纸上连载的小说,然后有了盗版,再有了正版。没有人**,没有官方的支持,没有资本的炒作,完全是靠它自身的魅力一步一步走进文学史、走进大学的课堂。大陆在二十多年前的时候,金庸小说都是摆在地摊上的各种盗版。我读大学时,就在北大附近的海淀镇里的租书摊上,两毛钱**、四毛钱两天这样地租回来看;租回来之后,大家轮流地、不舍昼夜地阅读;从这样一种状况下发展到今天,今天已经有一些文学史中收入了金庸。比如说,早在90年代的时候就有插图本文学史里专门讲了金庸,我本人参与主编的《通俗文学十五讲》里,金庸作为专门的一讲。一个作家占一讲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张恨水,一个是金庸。我还把金庸的作品选入了《高等语文》的教材。
同时,金庸也走入了大学的**。也是在90年代的时候,中国人民大学的冷成金教授就开设了“金庸小说与传统文化”这样一门课程。北京大学的严家炎先生,也在北大开设了“金庸小说研究”课。严家炎先生从四个方面来论述金庸热已经成为一种“奇异的阅读现象”。哪四个方面呢?
**个是,持续时间长,持续了将近五十年了,半个世纪。
第二个是,覆盖地域广。广到什么程度?我们可以说,有华人的地方就必定有金庸小说,金庸成为全世界华人的一个共通语汇。过去,列宁先生说,走到全世界,无产**只要唱起《国际歌》就可以找到自己的同志。我们可以借用这句话,华人在全世界只要谈起金庸就能找到自己的同志。你走到世界任何一个角落,谈论金庸永远能够找到朋友;而且,不仅仅是有华人的地方,还包括没有华人的地方。现在金庸的作品已经被翻译成十几种文字,而且翻译了之后就不是默默无闻。五大洲到处都有金庸的读者,这也是其他作家难以做到的。
第三个是,读者的文化跨度很大。有些人认为金庸的小说就是武侠小说,甚至贬低为武打小说、流行文化,所以肯定他的读者是没有文化的:引车卖浆者流、贩夫走卒之辈。不错,文化层次很低的人,可以读金庸;但文化层次一般的、文化层次很高的人,都在读金庸。在金庸的读者中,有学者、有作家(大学者、大作家),有科学家、有院士,你不能说他们没有文化吧;还有普通的工人、农民。我经常在电梯间里看见开电梯的小姐,在那里津津有味地读着金庸的小说;按理说,电梯工不应该在工作时间读书,但我看见她看的是金庸的小说,我觉得很好——我觉得这是属于要求向上的。很多人都读金庸,不分男女老幼,这是一个奇怪的现象;在其他作家身上很难发现,男女老幼都读他的书,找不到!我就从来没有看见过电梯间的小姐在那里读一本鲁迅的《呐喊》或卡夫卡的《城堡》,从来没有发生这种事情。我本人是研究鲁迅的,我在北大开的*受欢迎的课就是鲁迅研究,我很遗憾没有发现劳动人民在读鲁迅的书;劳动人民都知道鲁迅很伟大,但是都不读他的书。
第四个是,超越政治思想的分野。金庸的读者群不但是能够跨越文化的,而且是能够跨越政治分野的,不同政治立场的人都可以读金庸。比如说,大陆的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人,像邓小平、胡耀邦,江泽民,他们都是金庸的读者,他们都是共产党;在海峡的对面,蒋经国先生也是金庸的读者。共产党和国民党,两个政治立场不一样的党,他们都可以来读金庸。在世界上其他华人地区也一样,华人分布得这么广,政治立场肯定不同,有着千差万别的,但是大家都能在金庸小说里找到共鸣。所以,严家炎先生说,这是一种“奇异的阅读现象”;这个现象是二十世纪下半叶以来,*重要的文学现象之一。
当然,张恨水和金庸是有不少区别的。比如,*显而易见的就是,张恨水的小说是社会言情体,他以社会言情小说为主;而金庸是专门的武侠小说大师。到了五十年代之后,新派武侠小说在港台迅速崛起,不仅仅是金庸一个人,涌现出很多**作家。但是,几十年下来,大多数读者和研究者都公认金庸是新派武侠创作的当世**人。我当年读武侠小说的时候,也是乱七八糟读得非常多(只要租来之后大家都拼命地读)。上百部小说读下来之后,大多数都忘了(可能很多读者朋友都有相似的经历:上中学的时候、上大学的时候读了很多这
样的书,读了之后很多都忘了),但是记住的就是那么几个人——什么金庸啊、古龙啊、梁羽生啊——记住的没有几个人。是靠自己的阅读体会、自己的拣选,我们大家合起来,千百万人民的淘汰和拣选,*后仅有他脱颖而出 。从来没有老师给我们**、哪本教科书告诉我们,没有!是我们用自己的眼睛发现了这件珠宝。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金庸是自然产生的“武林盟主”。
中国的武侠小说,是源远流长的,从古至今历代都有佳作。到晚清,武侠小说进入了衰落的阶段。后来到了20年代现代武侠小说崛起,产生了一些**的武侠小说作家,这些作家我们现在把他们叫做“旧派武侠小说”作家。也就是,1949年以前的武侠小说,我们把它叫做“旧派武侠小说”。到了五十年代,像梁羽生、金庸等相继出道,新派武侠小说的浪潮从香港发端,波及到港、澳、台、新加坡、马来西亚广大的亚太地区。到了六十年代台湾陆续推出几个大家来,像古龙、卧龙生这些人,把台湾的武侠推到高峰;在新派武侠小说创作高峰的时候,加入这个创作队伍的大概有四百人左右,作品达上万种。所以,金庸的十五种小说,如果仅仅从数量上来说,是可以忽略的;但是,在这上万种作品中,金庸这十五部作品技压群雄,始终保持独执牛耳的地位——好像是武侠小说里讲的带头大哥一样。时间证明,他以炉火纯青的造诣,登上了“武林盟主”的宝座。
现在全社会普遍承认了金庸的“武林盟主”地位。在2003年,有两个大型的与金庸有关的活动。一个是,陕西电视台主办的“2003年金庸华山论剑”活动(我也参加了这项盛事,把金庸和华山两个题目做到一起),这是陕西省文化界多年没有的、**的一个盛举,其重视程度、举办的规模,超过**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动用的人力物力是非常巨大的。随后,又在金庸的家乡——浙江嘉兴举办了一场“南湖论剑”。这不是电视台的媒体活动,而是一场学术活动——“金庸小说第四届国际研讨会”。这个研讨会,以前在美国、在台湾,2000年在北京大学,都举办过。
发展到今天,金庸小说已经被学术界从武侠小说的园林中,单独剥离出来,超越武侠的语境,独树一帜。金庸在群雄逐鹿的武侠创作中,作品并不多。从1955年下海,到1972年封笔,连长带短一共才有十五部作品——十七年写了十五部作品,这是很慢的,平均一年不到一部,但是他每一部都出手不凡,每一部都别开生面,每一部都给人留下难忘的、深刻的印象。他吸收了旧派武侠的经验,塑造了数以百计的、栩栩如生的人物,发明了很多绝妙的纸上武功。金庸以他一个人的功力,就让武侠小说进入了千家万户普通的生活。一个小说家、一个文学家,你成功的标志是什么?是你的人物、你的语言进入日常生活、进入日常语言。《红楼梦》、《水浒传》为什么成功,它进入我们日常生活了:我们可以说这个女同学长得像林黛玉,那个男老板长得像李逵,它和我们的生活不可分了。当代作家,有几个人做到这种程度呢?金庸是其中之一。有许多人,他没有读过金庸,但他知道什么是“论剑”。你说陕西电视台举办一个活动叫“华山论剑”,没有人会误解成一群人到华山上去打架——没有人会有这种误解,都知道“论剑”是什么意思。像“论剑”,像“过招”、像“高手”,这些词都进入我们的日常生活了。还有金庸笔下的人物,像郭靖、黄蓉、岳不群,我们都可以利用这些人名给别人起外号的。所以说,金庸为武侠小说赢得了**的、巨大的荣耀,以至于金庸就代表了武侠小说,以至于很多其他人写的武侠小说,经常假冒金庸的名字。市场上假冒金庸的小说很多,比如说有的作品弄虚作假,偷偷印上一个字号很小的作者的名字“全庸”,你不小心就会看成是“金庸”,这是作假的常用的办法。所以说,凭着金庸的**“武功”——我们起码可以说他是中国武侠史上一个*伟大的作家;我们现在不敢说他是文学史上*伟大的,但*起码在武侠小说这个领域里是**的,是不是**,则还有待于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