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
从恒隆广场出来,全身像放了血一样四肢无力,直觉告诉我又失败了。刚才那震耳欲聋的空调风机的声音犹在耳畔,即使这家公司要我,我难道就会答应来就职么——可恨那厮匆匆打发我离开的口气将这个“即使”也剿灭了。我又回头望了一眼这座如传说般**神秘的建筑物,这上海滩上集商业和时尚**于一体的宠儿,在刚才地下几层的汽车和错综盘旋的风机水管中一寸寸地变得粗糙起来。
刚才去面试的是一家建筑安装公司,不唯恒隆广场之故才来应聘,小姐打电话通知我面试的时候已经很清楚地告知地址是其地下两层了。我,现在是来者不拒。
苗矜,女,28岁,环境机械工科背景人力资源管理硕士毕业,未育已婚,这些必然不是求职障碍!——几个月前我不是凭着这同样的硬件轻松进入美国艾雅公司的么?
皆因后来任何一个面试的开头都是“你为什么在刚毕业三个月内就离开艾雅公司”,而且离开艾雅后**次去美标时,主考官连续问了五次同一问题,自此后我便闻风丧胆,谈虎色变。
为什么离开?艾雅公司对我可谓仁至义尽,不但那么快让我把户口正式落在上海,甚至这段经历也可算是后来外企挑选我的简历的直接原因。那原因就是我自己了。眼高手低,不能与同事和谐相处?我尽量地避免造成这种印象;路途太远,生病,公司搬迁,家里有事,甚至我说因为要出版小说,但是无论怎么回答,面试官脸上的神色都会骤然黯淡下去。
其实真正原因是:我和那个人事经理吵了一架。
街上烦躁的车声吵得我心烦意乱,下午两点半虹桥那边还有一个R社的面试。看到街对面有一家面条店,我正要过马路,忽然感觉手上的手机剧烈地振动了一下——我害怕错过任何通知面试的电话,手上总是不自觉地攥紧手机,来电不但设置振动而且把音量调到*大。
是我们家李二虎发来的短消息:恒隆面试如何?
我苦笑,回复:又能如何?
食指揿到手机“发送”键的一刹那已经感觉到不妥,但是弓已开,箭已发!我盯着手机屏幕,果然很快收到刹那意料之中的回应:明天公司有紧急会议。
今晚他不会回来了!我不知道怎样过完马路而后来到面条店的,好久才明白店内座无虚席。我返身出来,打开刚才那条短信回了一句:你很快意吧?就是要看我这样着急,就是要这样惩罚我,就是要看我这样的无可奈何!
良久,他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我的手机铃声加振动,一遍一遍……
我关了机。
公共汽车、出租车川流不息,空气中弥漫着汽油的味道,我觉得一阵恶心。我饿了常这样,有时手还会发抖。还是到下午面试的那边去吃吧——面试可不能迟到——终于远远地看到我等的公交车开过来了。因为正午,里面乘坐的人并不多,我找到一个座位坐下来,忍不住又打开手机,看到10个未接来电——要是再有铃声加振动……
但是,等待了很久,并不见任何动静。李二虎今天是不会回家了。何止今天!我不知道他何时可以到我身边。
他在江苏苏创股份有限公司工作。他不喜欢上海,但他答应等我毕业找到工作就辞职来沪的。苏创是全国环保行业中规模*大的国���企业,为了响应国务院产业升级的精神,作为行业龙头的上市公司必须走技术创新之路,他们公司正准备选派一批员工到加拿大去接受为期八个月的技术培训。我对二虎说过多少遍:“跟你有什么关系吗?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吗?你若去加拿大接受培训,你们公司要花多少钱,你接受了培训,你就不能辞职,你赔得起赔偿费么?”他每每就会马上回答说:“怎么不能辞职?现在这个社会没有不能辞职的事情。等你找好工作了,我就马上离开苏创!”
可是我毕业了,很容易找到工作了,又很容易辞掉了,却很难再找到工作了!我能怎么办?车窗外大车小车川流不息,街旁高楼林立,各类建筑物气势恢宏,人人都在忙碌着,人人都在幸福地生活着,我顿感自身卑微,我一无所有!
我都已经奋斗着考上研究生了,我还能怎么样?身边是漠然站立的都市男女,偶尔也有一两个在收发手机短信,孤独如一张无形的网将我笼罩,我翻动着手机短信,眼泪已经悄然滴在手机屏幕上,一滴、两滴、三滴……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门口,正要掏钥匙打开屋门,可是门自动开了——李二虎今天到底还是回来了!我不免得意道:“我就猜到你说的明天公司会议是什么!”
“去加拿大培训的人员明天就定下来了!”二虎忽然转换话题,问,“下午你去R社面试了吗?你感觉怎么样?他们说要你吗?”
“还……才过去几个小时,哪有那么快就决定要不要的!”我说,“不过凭直觉,R社的面试应该没问题,因为*后结束时那个主考官说,哈哈,你的文章写得非常有灵性,希望以后能从我们这里看到你的文字。这应该是很明显的表示我会被录用的暗示吧。”
李二虎笑道:“看到你的文字是什么意思,让你投稿也是看到你的文字啊。”
“我有直觉的,我直觉的偏差率小于六西格玛。”我说,“我还有一种直觉……我总不放心,二虎,你还是早点来上海吧!”
“我来上海咱俩一起喝西北风呀?”李二虎说。
“你……你不会还想去加拿大吧?”我瞪大了眼睛,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二虎摇了摇头,可是懊恼还是在空气中迅速弥漫。我经常对李二虎讲一则名为《绳子》的美国寓言故事:
说有一登山者试图爬上国内*高的山峰,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当距离山顶只有几英尺的地方,他失手掉了下来。死亡正加速向他袭来,忽然一根绳子紧紧地拉住了他的腰,他被悬在半空中惟有请上帝救救他。上帝说:“砍掉拉住你的绳子!”可他没有那么做。次日救援人员赶到的时候,发现登山者的尸体已经僵硬,而他的双手仍然在紧紧地拉着那根绳子。
其实他的身体距离地面仅仅只有十英尺!
可是这次他在冷笑,我如芒在背。良久,二虎果然说:“你干嘛老要我辞职?你一个研究生都找不到工作!更别说我。”
“谁说我找不到?”我暴跳如雷,“是我辞职的,工作是我不要的!”
“你所谓的工作是多么的脆弱。你可以潇洒地说不要工作就不要工作了,我不能,讨债的只会找我不会找你。”
是我当年炒股票赔掉的三十万!我无言;我们就像莫泊桑笔下的《项链》,当初借了他一个有钱同学的钱,但是赔偿却花了我们将近5年,至今还有余款未还清。
“可是,二虎,”我说,“我会找到工作的!我会挣到钱的!”
他不吱声,我顺着他的目光投向“啷——啷”作响的天花板。这该死的楼板根本没有任何隔音,楼上说话的声音都清晰能详。早就知道楼上租住的是一对考研男女,男的似乎叫许立峰,女的被叫成各式各样小甜心之类。
“啷一啷一”楼上砸东西的动作还在继续,似乎要穿透这破楼板直击我的脑袋。
“山青青,水碧碧,高山流水觅知音……”是楼上的男高音在纵情高歌声音婉转,悲情动人。
“还有十七块五毛,只有十七块五毛!”女人的声音满怀幽怨,在砸锅瓢。
“他妈的,我就是要考上研究生!在中国,不读研究生,你休想爬上来!休想做人上人!……研究生,就是我的知音!”男的在大吼。
“死去吧你!”女人的声带更尖……凭往日的经验我知道楼上接下来的程序是什么。我连忙把电视声音调到大,果然楼上还是很快就传来激烈的床上运动的声音——女人顿时叫得无比欢畅——更可气的是几乎看不到运动结束的征兆,我只有再加大电视声音……
忽然,李二虎一把抢过遥控器把电视关了。我打开电脑,一口气在网上投了数十份简历,无论单位性质,无论岗位要求,一概点击“发送求职申请”,直至筋疲力尽。次日醒过来时发觉乏力得要命,才发现李二虎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一阵异样的感觉涌起,一种没来由的迫切感告诉我应该去江州找李二虎了。意念一到,刻不容缓。我赶忙到车站买好票坐上长途客车,一遍又一遍地拨动手机号码,待到将至江州的时候,二虎来电:
“苗矜,我和同事一起已经到浦东机场了。”
“去哪里?!!!!!”
“很快的,八个月很快就会过去,*多也就一年……”
“你一定要去?你还可以不去么?”
“我们需要钱!”
“二虎,我会找到工作的,相信我,我会的,你不要走,你们公司有人去的……”
“我把钱存进你的建行卡去了,一共是两万,除去每月的房租,可能还够用一阵子,过几个月我会再寄给你一些……”
“不要你的臭钱,我会找到工作的……”
“再见,我要登机了。”
“你去死吧,飞机炸掉……”不知何时我呜呜呜哭了起来,不知何时电话早已是嘟嘟嘟忙音一片。
我茫然地关了手机,地球停止了转动,世界无声无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