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讲饮食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苍蝇馆
以本人的成都话水准和吃喝实践,对成都人说的“苍蝇馆子”之理解应不会超出以下范围:
好吃,但不一定好吃死了;
好脏,但不一定是脏死了;
好便宜,但肯定是便宜死了。
成都人说的“苍蝇馆子”,其实就是广州人和香港人说的大排挡,台湾人说的夜市,法国人的 Bistrots 以及日本人说的“屋台”。当然,还是“苍蝇馆子”以动感和传神而胜出。我觉得,“苍蝇馆子”不仅指馆子里很可能有的苍蝇,而且还包括馆子里的客人,他们就像苍蝇一样贪吃,嘴刁,飞来飞去到处觅食,碰到任何东西都要尝尝,“搓它的手,搓它的脚呢”——一副馋痨相呢。小林一茶将蝇拟人,是慈悲为怀,不过苍蝇的搓手搓脚,倒真是与吃有关。蝇无鼻,味觉器官在脚上,只能用脚去试味,再决定是否用嘴去吃。如此,脚上便总是沾着很多的食物,既不利于飞行,又破坏味觉。搓手搓脚之目的,是为了把脚上沾着的食物搓掉,然后再飞到别的“苍蝇馆子”好好地搓上一顿。
苍蝇馆子把人变成苍蝇,**是因为好吃,出品够地方,够地道,够草根。事实上,很多“非苍蝇类”馆子的出品,都是历史上不同时期苍蝇馆子的原创,广州的炒河粉、炒田螺,一定是大排挡的*好吃、*地道。同时,苍蝇馆子里还能吃到很多别的馆子里吃不到的东西,如台湾夜市上的香肠或肉粽。去杭州吃臭豆腐,平海路*简陋的路边摊“胖大姐”永远是不二之选。借李安的话,每一座城市里的每一个人心中都有一个苍蝇馆子,成都人有两个。
东西好吃,地方也好玩,因为大部分苍蝇馆子总是裸陈于市井气*重的街头巷尾。坐在铜锣湾马师道天桥底下的“桥底辣蟹”摇摇欲坠的凳子上,一边大嚼辣蟹,一边看斜对面夜总会的小姐和客人勾肩搭背、进进出出。世道人心,人欲天理,吃咸点,看淡些,杯盘狼藉,不觉东方之既白。
如果说“非苍蝇类”的馆子都属于合法夫妻,则不少苍蝇馆子就都是既无营业执照又缺卫生许可证的“奸夫淫妇”了。当然,经常会有苍蝇若干,但也视气象时令而定,这么说吧,在苍蝇馆子的菜碟里吃到苍蝇的机会,不会比“非苍蝇类”馆子更高,非但不高,还偏低,盖因苍蝇馆子里的苍蝇都在明处而且只只都是活的,“搓它的手,搓它的脚呢”。在我个人,一旦决定了要去某家苍蝇馆子爽一下,卫生问题便已暂时置之度外,在成都,尤其无所谓,反正我一吃辣的就拉。再说,去年轩尼诗公司在广州花园酒店花3万多一桌请我,事后不照样拉个天翻地覆?
花3万多,基本上可以把一家苍蝇馆子给盘下来了。我算过,在成都若不算早饭,午、晚两餐加夜宵都在苍蝇馆子吃,一个人花10块钱便能吃得很舒服了。下馆子下到这种性价比水平,不仅能大大提升一个人的幸福感、成就感,更加大大提升食物的美味度。一个不小心(或者过于投入),还可以坦然地不买单。几年前冬天的一个月黑风高之夜,被翟姓美女裹胁至**的“胖妈蹄花”,苍蝇没见着,只见满堂乌央乌央的人以及满地白花花的骨头和面纸。不知是蹄花太好吃还是现场太混乱,第二天一睁眼想起的**件事,就是“昨晚是谁埋的单?”正苦苦思索,美女打电话来,开口就问:“昨晚是你埋的单么?”
上海百年老浓汤
“由下午赌到晚上10点钟,输得光光。肚子是早已饿了,只为不爱吃那种拿到赌台上来的‘总会三明治’,所以一直忍着;此时当然要好好享受一番。金碧多汤,焗龙虾,而且指定要用法国红酪,尾食是苹果派。正当独自据案大嚼时,有个侍者举着一面高脚木牌,上面写的是‘刘德铭先生请接电话’。”
上文摘自高阳小说《粉墨春秋》,时代是汪伪的上海,人物刘德铭是重庆派到上海的间谍,地点是极斯非尔路上的“秋园”赌场——极斯非尔路即现在的万航渡路,另外还需要翻译的,是赌场的菜单,“总会三明治”,现在叫“公司三明治”,在澳门赌场的贵宾厅一样还可以送到赌台上来,焗龙虾,法国红酪以及苹果派,这些就都不用翻译了,上海如今还活跃着一位**的餐厅评论人,艺名就叫苹果派,**需要做一番考据的,就是那道“金碧多汤”了。
据唐鲁孙先生说,想当年,“南京路虞洽卿路口有一家晋隆饮店,虽然也是宁波厨师,跟一品香、大西洋,同属于中国式的西菜。可是他家头脑灵活,对于菜肴能够花样翻新,一只金必多浓汤,是拿鱼翅鸡蓉做的,上海独多前清的遗老遗少,旧式富商巨贾,吃这种西菜,当然比吃血淋淋的牛排对胃口,彼时上海花事尚在如火如茶,什么花国总统肖红,富春楼六娘小林黛玉正都红得发紫,一般豪客,吃西菜而又要叫堂差,那就都离不开晋隆饭店了。”
唐鲁孙说的“金必多浓汤”,应该就是高阳版的“金碧多汤”(又称“金必浓汤”),两个名字,一俗一雅,一说都是英文Capi-tal soup之音译,又一说其音乃译自Comprador,即“买办”。买办者,中西商人之中间人也,上海人(至少在餐馆里)称“金必多”,北方人则叫“康白度”,鲁迅曾经用过一个笔名,就叫“康白度”。不管是“金必多”还是“康白度”,都跟钱有关(胡萝卜象征多金)。至于其原始出处,当然不会是赌场, “晋隆”是一说,也有说是福州路上的“一品香西菜馆”(中国*早的西餐馆,SINCE1883)。1922年11月13日,爱因斯坦夫妇在这家餐厅出席了欢迎午餐;1920年10月,罗素在这家餐厅开设的同名旅馆的103号房里住了9天。这两位爷,喝过这汤也说不定。
另有考据者相信,此汤乃名妓“富春楼老六”为讨好恩客所创(也是,长三堂子和“一品香”都开在四马路红灯区,属于“鸡汤”),因为老六的版本正是“奶油汤加一些儿鱼翅”。而据陈定山《春申旧闻》,金必多汤在“一品香”打响名气不错,但其著作权应属当年上海租界闻人金廷荪,绰号“快车金四”的金廷荪,“闻人榜”上的排名紧随虞、黄、杜、张之后。
不管怎么说,以下两件事是可以肯定的:**,不管是鸡还是宁波厨师或者黑社会,这道汤实乃中国人原创;第二,这是一道中西合璧的菜,中学为体,西学为用, “中间人”身份明摆在那儿。香港诗人染秉钧的诗集《蔬菜的政治》里有一首名叫《金必多汤》的:
以奶油的脸孔骄人?
滑溜的表面底下
不知有什么乾坤
把鱼翅向谁献宝?
“金必多”在上海的流传,一直延续到上世纪50年代。前几年,淮海路红房子西菜馆搞过一次“世纪回顾、经典展示”活动,其中50年代的代表菜,除了培根鹅肝酱,就是“金必多浓汤”。1949年以后,这道汤开始漂流到台北、香港以及各国华人聚居地的“豉油西餐”店(如香港湾仔六国饭店西餐室),不过延续的时间比上海长,至今仍有余温。当以此汤为主打的台北信义路永康街“**餐厅”在2006年春节前宣告结业,香港名媛(Swank Shop老板娘)康虞采迪则在铜锣湾利园2期开了家“虞家妈妈(Yuga mama)”餐厅(铜锣湾利园2期地库,电话31183111), “金必多汤”再度跃上餐单。一鸡死,一鸡鸣;“金必多浓汤”如果算不上化石级名汤,堪称骨灰级的美味了。好这口的真是不乏其人。去年年底,美国食品科技专家李亚宁对我说,抗战胜利后他随父母从成都来到上海,“每天下午放学之后,就坐着我父亲的汽车,先到城隍庙去吃一碗虾仁蛋炒饭或者蟹粉黄鱼面,然后或者还会到南京路凯司令再来一份栗子蛋糕”。不过*令他怀念的,是到“DD's咖啡厅吃一客‘金必浓汤’”(DD's是当年上海名店,霞飞路和静安寺路各有一家)——“那个浓啊,那个香啊……”
从上海返回加州后,李先生心中的馋虫被“金必多浓汤”一旦唤醒,便久久不能平静。春节期间,他根据童年的味觉记忆(他老人家不仅一辈子研究食物的味道,更拥有天生的**味觉感受和解析能力,曾经做过NASA的食品专家),编写了一份“金必多浓汤”的菜谱。春节刚过,刚刚在外滩六号开张的“天地一家”表示即对重温“金必多浓汤”大有兴趣——至此,这道沉浮了一百多年的老汤,虽然不断在消失,又一直在重现,但至少也算是传承有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