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梯
春天到了,黄黄的油菜花一阶一阶地顺着山坡爬着,爬到小兰子家的门槛边,就势儿一跳,还越过小兰子那双黑黝黝的泥脚,滚进了她家的院子,攀上了她家的窗台。这样,小兰子就仿佛是坐在花梯的梯肩上吹笛了。
说起来,那并不是一管真正的笛。那只是一支小小的细竹管,是小兰子自己从后山采了一段虚竹,在有骨节的那端挖了小孔,里面嵌半瓣竹芯片儿,又从另一端捅入头缠棉花的小铁丝做成的。
吹响这样的野笛,不需要多大本事,你只需吹前将笛浸一浸水,然后上下拉扯笛底部的铁丝线,再把唇凑近上头的芯片稍一送气,笛就会叫了,叫出一些细碎的乌鸣或断续的风嘶。但你要想将那些凌乱的风嘶乌鸣组成像样的旋律,像小兰子这样,就需要真功夫了。
小兰子的笛声被层层油菜花簇拥着,缓缓盘旋,袅袅上升,从她的院子里一股一股源源不断地飘荡出来,听得半山腰的游客,一个个都十艮不得让自己的脚步撵着笛声飞扬起来。
没多久,小兰子的院门就被一群人堵住了。小兰子没介意也没抬头,照样吹她的笛。村里的石屋群被辟为县里***的风景区已经三年,小兰子对游客早已见怪不怪。
你看她,微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阳光里一颤一颤,短短的头发在风中一扬一扬,洗得发白的墨绿衣衫在花枝的映照下一飘一飘的。整个人,那么安娴喜悦地被自己的笛声包裹着,浸泡着,竞仿佛是一条在空气中自在地漂游歌唱的小鱼!
当然,就当那群围在门槛外的游客,是花海中似有若无的泡沫好了。
笛继续响。
院子深处有一群小绒鸡跑过来啄起了笛声。它们叽叽喳喳地欢叫着,扑簌扑簌地跑动着,有一只还跳上门槛在小兰子的光脚背上蹲了下来,朝小主人仰起头,做出深情凝望状。哈,吹笛的女孩终于将笛放下,笑着朝小鸡伸出手去。但不等那手触及小鸡,一张红花花的纸,已先落进了她的掌心。
捏着那纸,小兰子满脸的笑意一下子凝成了大大的问号,因为那可不是什么普通的纸片,而是一张一百元面值的人民币啊!
小兰子抬眼仰望撒钱给她的那人,却碰到一双湛蓝湛蓝的眼睛。哦,村里来外国人啦,这可是三年来的**回!而且不止一个,敢情围在门外的这群全是!这群被笑着、闹着、滚着的油菜花牵着、抬着、举着的客官,全是白皮、黄发、蓝眼的外国人!
小兰子不由得慌慌地站了起来,涨红了脸,激动地默点着人数。可她数了两遍,也没有点清他们到底是七个还是八个。因为他们无一例外地都朝她伸着大拇指,嘴里“咕的,咕的”“王的父袄”“王的父袄”地叫,可窘死她啦!还惊得她脚边的那群小绒鸡一溜烟躲进了阳光深处。
汗源源不断地从额上滚下来,小兰子用捏笛的手背擦擦脸,不管用;又用另一只手去擦,可胳膊抬起来时,才发觉掌中还抓着人家的钱呢。她的脸更红了,连忙把钱递还人家。
“拿去,拿去!它是奖品!”那个眼睛碧蓝的外国小伙把钱推回来时,指着小兰子的竹笛,笑出了两个孩子气的大酒窝。
“不行!不要!我是吹着玩的,我不能收这奖品!”小兰子说着,脸红得都快烧起来了。她不住地往后退,退,居然躲到一丛油菜花后,用花遮住了眼睛。
在那滑稽又美丽的一刻,咔,咔,咔,几乎所有的人都将相机、摄影机的镜头对准了小兰子,除了那个眼睛被花晃黄的捏着钱的青年。
他望着被花紧搂在怀里的小兰子,嘿嘿、嘿嘿地傻笑着。突然,他仿佛被火烫了一下似的,将手中的钱塞进了裤袋。随即,他将头上的帽子脱下来,戴在小兰子面前的一簇菜花上,默默地朝同伴一挥手……
小兰子还在用花捂着眼睛。
直等院门外消尽了一切脚步声,她才将握花的手从眼睛上放了下来。可她看到什么了?一顶旅游帽!一顶火红火红的旅游帽,正在金子般熠熠闪光的油菜花上朝她俏皮地微笑着。那圆圆的帽窝、长长的帽舌,可真像一个热情无限的感叹号啊!
小兰子捧起那帽,小鸟一般飞出院门。可客人们已经走远了。那群穿红着绿的高大背影,正慢慢地消融在一条悠长而洁白的石头巷里。
小兰子举起帽子,朝那些背影挥了两挥,然后抬起另一只手,把她的笛轻轻地含在嘴边,把村里所有花的香,鸟的语和流水的歌,都吹了起来,送进了风中……
村口的宋歌
沉沉静静的宋歌,安安静静地守着她的小菜摊,在热闹、喧嚣的村口,就像一枚月光发卡,不小心扣在阳光蓬松、飞扬的发辫上,那抹似有若无的美丽,让一些路过的人心生怜惜,但让更多路过的人视若无睹。
**天,一月月,日子在宋歌身下的小板凳底咿咿呀呀地唱着一阕无字的歌。很快,新的九月一日就滑到了宋歌眼前。
不过这**,宋歌跟一年来的其他三百六十五天一样,不等太阳出山,就早早地在村口摆开了她的菜摊。
她卖的菜都是她爸从菜园里新摘的,黄瓜、丝瓜、冬瓜、金瓜,青的碧青,白的霜白,黄的金黄;毛豆、豌豆、豇豆、四季豆,圆的滚圆,长的细长,尖的笔尖;还有那些小白菜、木耳菜、菊花菜、金达菜,嫩的水嫩,香的喷香,甜的津甜。它们被鲜红鲜红的辣椒衬托着,被晶亮晶亮的露水沾附着,被清清凉凉的晨风抚摸着。宋歌的巧手又将它们码成一幅色彩明丽的画卷,所以根本不需要宋歌叫卖,她菜摊上的**茬菜,很快就只剩下浅浅儿一层了。
宋歌送走一位顾客,忙里偷闲,抬起头抹了一把汗,朝溪畔菜园方向张望了一眼。看见她爸正挑着一担菜,远远地朝这边走来,宋歌嘴一抿,嘴角一挑,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宋歌,你在笑?你在这里卖菜,居然还笑得出来!猪油,别忘了今天是九月一日,难道你真的不打算再去读书啦?”突然,一辆自行车从天而降般停在宋歌面前,车上的女孩用一只脚抵着菜摊的案板。你根本还没看清她长什么样呢,她就叽里咕噜地冲宋歌大叫了这么一通。
“啊,喜鹊!你怎么来啦?”宋歌看见那女孩,高兴得眉眼嘴鼻全笑歪了,可她的身子还是静静地站在原地。
依然横跨在自行车上的喜鹊伸手捋捋宋歌的短发,一边从案板上拣了一条小黄瓜,咔嚓咬了一口,说:“本姑娘是特地多拐了五六里路来邀你去上学的。嘿,我猜得不错,你这猪油果然还在这里卖菜!怎么,你是真的再也不要我这个老同桌啦?”
“你知道,我妈的病虽然看上去好了,但乳腺癌毕竟是癌,我怕她休息不好复发起来,那我们家可真是惨啦!所以,我恐怕是……是真的再也不能去学校了……”宋歌的话一句比一句轻,轻到*后,就陷入了无声的沉默。
“你呀,真的是一罐猪油,只配拿来炒菜吃!你学习那么好,就不怕可惜了你的前途!再说,她也不是你的亲妈!喜鹊说着又狠狠地咬了一大口黄瓜。
“喜鹊,你怎么这么说呢?她虽不是我的亲妈,可我的亲妈将我扔了,是她把我带大的呀……”这回,宋歌的声音是一句比一句高,高到*后,竟成了呜咽。
见宋歌哭了,喜鹊手忙脚乱地扔了自行车,走过去拍着宋歌的背。
宋歌爸恰巧挑着菜担来到了她们的跟前:“小歌,你怎么啦?小歌?”
听宋歌爸这么问,喜鹊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啧啧,宋歌啊,你这名字好,连你爸见了你都要叫你一声‘哥’呢!”
经喜鹊这么一闹,宋歌不由得转哭为笑。她说:“爸,这是我的老同学郑梅,不过大家都叫她喜鹊,以前她到过我们家的,你还认得不?”
宋歌爸仔细看了喜鹊一眼,说:“看人是不认得了,女大十八变嘛!但一听见声音就记起来了……喜鹊,真是一只喜鹊!”
“唉,今天喜鹊成乌鸦啦,我好心来劝宋歌去上学,她倒恨我乱说话!”喜鹊说着撅起嘴,冲宋歌爸做了一个大鬼脸。
宋歌爸笑了:“我和她妈哪天不在劝她?可小歌主见大着呢,说不去就是不去,别人根本劝不动!这孩子,一点不像我们夫妻。”
喜鹊脱口而出:“她当然不像你们……”害得宋歌在边上狠狠地掐了她一把,她才哎哟哎哟把嘴给堵上了。
喜鹊走时,宋歌送了她好远,一直送到了溪边的大桥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