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让母亲等待
月牙印,白衬衫
事情起源于县里举行的一次中学生广播体操比赛。
那一年我十二岁,在家乡中学念初一。哥哥十四岁,与我同校,念初二。学校为了能在比赛中拿奖,在全校学生中进行了严格筛选,*终组建成一支三十人的体操队。我和哥哥都很荣幸地成为校体操队队员。于是,一连串的强化训练,直到农忙假临近时才宣告结束。
放秋季农忙假的前**,校长召集体操队全体队员开会,他讲了三点:一、农忙假一结束,我们就要去县城参加比赛;二、假期中希望全体队员不忘练习,争取比赛时拿好的成绩;三、队员服装颜色必须统一,一律穿黑裤子白衬衫,没有的动员家里买。
前两点我和哥哥并不太在意,但第三点对于我和哥哥来说就成了难题。黑裤子我和哥都有,不新也不旧,是去年过年时家里给做的。但白衬衫却没有,那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品。
当我将校长的讲话精神向母亲作了转述时,母亲长长叹了一口气,说:“两件白衬衫起码得十块钱,要七八十斤谷对换,家里的粮本来就不够吃,我看你们就别参加什么体操队了,去跟校长说一声,叫他换两个人吧。”
哥哥听话地点点头。我可不依,搬出不下十条理由要买衬衫,母亲就是不答应。于是我又哭又闹,不达目的不罢休。父亲从田里收工回来,见我这样,给了我一巴掌,直骂我不懂事。衬衫没要到反而挨了骂,挨了打,我气得晚饭也不吃,待在房间里生闷气。
晚上,母亲端一碗饭进来,劝我别生气,劝我吃饭,劝着劝着她就流了泪,说不是她不想给我买白衬衫,实在是家里太穷,没新衣服穿不会死人,但如果将口粮卖了去给我买衣服,家里会饿死人的。我可不管这些,直说,**不买白衬衫我就**不吃饭,将节省下来的粮食换钱买衬衫总可以吧。母亲无言以对,流着泪出去了。她又叫哥哥进来劝我吃饭,我的回答仍是那句话,哥哥就咬了咬牙,说:“你吃饭吧,我一定让你有白衬衫穿,你相信哥哥。”别的事我可以相信哥哥,但这件事我不信他,衬衫不是说说话就能有的。那顿晚饭,我没吃。
第二天早晨,不见了哥哥。吃早饭的时候,母亲问我哥哥到哪里去了。我说凭什么我要知道——我还在生闷气。母亲便满村子里寻。隔壁三叔说,我哥哥昨晚一个劲儿向他打听到渡河陶瓷厂挑缸卖的事——三叔过去做过这个生意,用谷到陶瓷厂换缸,然后挑着缸到较远的地方卖,可以赚点脚力钱。
母亲回家查看谷缸,果然里面的谷浅了一大截,料定是哥哥拿去换缸了。于是吃过早饭,父母惴惴不安地下田干活去了。
直到傍晚,父母收工回家时,还不见哥哥回来。父母亲真急了,我也沉不住气了,于是一家人出去找哥哥。到哪里去找呢?父母商量了好一阵子,后来就打着火把往渡河方向走。大概走出两里地,模模糊糊看见路旁有一个人影。
“是光儿吧?”母亲惊喜参半地大叫着奔过去。我们用火把一照,果然是哥哥。他蹲在地上,双手抱着膝,沮丧地将脑袋放在膝盖上面,见了我们,脸上的神色竟然有些慌乱。
母亲一把抱住他,喜极而泣:“孩子,你怎么不回家,你蹲在这里干什么?”
问了半天,哥哥才吞吞吐吐地说:“我想挑缸卖,赚点钱买衬衫。可是,可是,我不小心,摔了一跤,缸,缸摔碎了。”
父母亲半天没吱声。
后来父亲问:“缸摔了就不回家了?你不怕把你妈急死?”
哥哥哭着说:“那缸是三十斤谷换的,三十斤谷被我弄没了,我,我不敢回家。”
母亲将哥哥抱得更紧了,也哭了:“傻孩子,你又不是故意的,没人怪你呀。”
父亲上前将哥哥扶起来,用手在哥哥头顶上摩挲着。哥哥满面泪光地望着父亲,哽咽着说:“爹,我今后一餐少吃一碗饭,我保证不会因为我连累大家挨饿。”
母亲泣不成声,直说:“傻孩子!傻孩子!”父亲也转过身去偷偷抹泪。
这天晚上哥哥真的就只吃一碗饭,无论父母怎么劝,他只是说“吃饱了”,再不加饭。母亲先是流泪,后来就扇自己的嘴巴,一边打自己的脸一边说:“你没用!你该打!你拖累孩子受苦!”哥哥奔过去跪在母亲面前,捉住她的手,说:“妈,别这样,我吃,我吃饭。”于是哥哥又吃了一碗,和着泪。
接下来的几天,哥哥天天去挑缸,他私下对我说:“衬衫看来是买不到了,但我要将那三十斤谷挣回来。”每天晚上回到家里,哥哥累得就像一摊泥,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每当这时,母亲就端盆水来为哥哥擦身体。哥哥的肩膀又红又肿,母亲用热毛巾为哥哥敷,一边敷一边流泪,总重复着一句话:“受罪,孩子,明天别去了。”但第二天哥哥仍然去。母亲没办法,后来,她和父亲上工时将我和哥哥锁在屋里,但家里的大门是轴式门,哥哥从里面将门卸下来。照样去挑缸。
我也要跟哥哥去挑缸,也想挣点钱买白衬衫。但哥哥不带我去。他说,从家里到渡河陶瓷厂有十五里路,得挑三十斤的谷去;换了缸后,缸起码有六十斤重,挑着走村串户,不知要走多少路;买缸的人也是用谷换,回来的时候肩上仍是压着担子,你吃得消?**少说也要走五六十里地,光走路就有你哭的。我真不敢去,但又不信哥哥的话是真的,于是偷偷去问三叔,三叔说:“那是大人干的活,而且是有力气的男人干的活。就是我,挑了两天也得歇**,吃不消啊!”我说:“可我哥只有十四岁,他已经挑了四天。”三叔摇着头,叹息说:“这孩子,遭罪呀!”
第五天,也是我们假期的*后**,哥哥回来得很早,一瘸一拐的。我惊问:“你的脚怎么了?”
他笑呵呵地说:“没事,走路时沙子钻到鞋里去了,将脚打了个泡。”
他高兴地告诉我,那三十斤谷他全部挣回来了。说着,他从装谷的袋子里掏出一件自衬衫,在我面前抖动:“怎么样?没用家里一分钱,没用家里一两谷。彻彻底底,完完全全是我挣来的。”我羡慕地盯着那件白衬衫,说不清是该高兴还是该妒忌。哥哥笑眯眯地说:“试试看,看合不合身。”
我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说——给我。”
“当然!”哥哥骄傲地说,“我答应过你。怎么样,我说话算数吧?”
“可你呢?”
“我已经跟老师说了,我不参加体操队了,老师已换上了别人。这衬衫是为你买的。”是兴奋?是感激?是崇敬?我当时就流了泪。
晚上,我被母亲的抽泣声惊醒。睁开眼,就见母亲正在盘问哥哥。原来哥哥腿上有一个洞和一个月牙形的血印。母亲是在为哥哥擦身体时发现的。那洞还在往外渗着血。哥哥交代说,他今天卖缸时被一条狗咬了,那狗的主人便买下了那口缸,还给了一块五毛钱,让哥哥去治伤。“你怎么不告诉我?你怎么不到医院去?”母亲来了火,冲哥哥吼。哥哥低下头,半天,嗫嚅着说:“本来那家人要带我去医院,但我寻思着,为弟弟买衬衫还差一块五毛钱,明天就要开学,再不挣足钱就来不及了。所以,所以我开口向他要了一块五毛钱。”
我震惊了。母亲震惊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母亲回过神来,背起哥哥就往医院跑。
谢天谢地,哥哥的伤口很快就痊愈了,而且并没有感染狂犬病毒。这是我一生由衷的庆幸。
自此之后,我有了一件白衬衫,而哥哥的腿上有了一个月牙印。无论是看到那件白衬衫还是看到那个月牙印,我就会想到哥哥挑缸的那段历史,并为之深深感动。
一件白衬衫,是一段与贫穷抗争的历史;一个月牙印,是一世浓浓兄弟情的见证。这一衣一印影响了我的一生,使我懂得了亲情,学会了发奋。
父母唠叨是大爱
五月底,回了一趟老家。这个家,一般我一年只回一两趟。
因为坐长途大巴,到家已是深夜,一上床,很快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似乎听到房问里有些许响动,我想,也许是老鼠进来找吃的了。
没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大概是老鼠出去了,鼻孔却钻进缕缕馨香。我跃起打灯,灯没着,却引来父亲的声音:“家里蚊子多,睡不着吧,刚给你点了一盘檀香。”
心放了下来,躺下继续睡觉。
没多久,房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门又被轻轻推开。我问了一声:“是爸么?”
“嗯,这两天特别燥热,刚刚又突然停电,给你把扇子扇扇风吧。”父亲正拿着一把大蒲扇进来。
“哦,家里电源老不稳定,我都习惯了,你快去睡吧,别操心我了。”
父亲把蒲扇放到我枕边就退出去了。
父亲走后,我完全清醒了,扇着扇子再也睡不着了。四周很安静,使得隔壁的喁喁私语更加清晰。
父亲:“我再给她送个电筒吧,万一她一会要上厕所呢,傍晚吃饭时还听她说肠胃不好闹肚子疼呢。”
母亲:“你老往她房间里走动,让她怎么睡觉?她昨天已经一晚上没休息好了,别再折腾她了。”
父亲小声附和着:“说得也是。”
大概沉默了五分钟,父亲又出声了:“我还是送给她吧,如果她半夜起来找东西,黑灯瞎火的,怕摔着了。”
母亲反对,嗓门里明显夹着点压抑的愤怒:“你真是的,半夜她还能起来找什么呢?别再去她的房间里了。”
父亲也不示弱,回斥她:“你小点儿声,你这么粗声还不把她闹醒。”
两人争吵的声音顿时细了很多。
隔壁的我就像在听一出戏,又好气又好笑。
扇扇子的手累了,不知不觉就没了意识。等我醒时,已经是上午十点多了。没有上班时间的束缚,没有工作的烦恼,家里,真的是一个*好的度假所。我静静享受着家里暖洋洋的气息,赖在床上不愿起来,却又不得不下床,因为,我父母又登场“唱戏”了。
父亲:“叫她起来吃早餐吧,都十点多了,不吃会饿坏肚子呢。”
母亲:“你就由着她睡吧,难得在家放松一两天。”
父亲:“吃完可以继续睡觉嘛,伤了胃可不好。”
母亲:“你怎么这么烦,她正睡得香呢。”
“爸妈早!”我梳着头发走出房门打招呼,外面的两老立刻换上了雏菊一般的笑容,几乎异口同声:“昨晚,睡得可好?”
“好,好,很好。”我啄米般地点头。然后,习惯性地拍拍肚子,夸张地喊:“我肚子饿啦,你们弄了什么好吃的?”
变戏法一般的,父亲手里居然变出一瓶牛奶和两个松子面包来,面包显然是刚从烤箱里取出来的,散发着浓郁的香味儿。我诧异得睁大了眼睛,这可是在老家乡下,老家的早餐不是喝粥就是吃隔夜的炒米饭。
“爸,现在这里跟外头一样,早餐都兴喝牛奶吃面包了?”
“哪里是,我和你妈都在想,你在广州吃惯了那样的早餐,小镇上也能买到,就给你买了。平时家里哪舍得吃?”
“就是,你电话里不是说喝牛奶能美容增白吗?这里的牛吃的都是鲜嫩的青草,下的奶**外面买的好喝。这不,为了买鲜奶,我们一大早就爬起来去排队,那时你正在梦中呢——”母亲还要说下去,父亲扯了母亲的衣服,母亲立刻打住,催我喝牛奶,不停地问,“怎样,味道怎样?”
“好喝,好喝。”我低下头,拼命吸瓶口。还剩大半瓶的时候,我的喉咙呛住了,把牛奶都喷出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