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透过芭蕉叶的光线
阿意的家有一个不错的院子,院子里栽种着芭蕉。芭蕉是阿意家院子里的主角,它高大、招展。天光照射过来,从芭蕉叶的背面看去,那种绿色真是难以形容。逆光望去,似乎能看到芭蕉叶脉里流动着绿色的血液。光线透过阔大的芭蕉叶,把院子里的一切都照得绿莹莹的。晾衣服用的竹竿,一块用于刷洗衣服的水泥板,一只懒洋洋的猫,以及几把小小的竹椅子。所有的所有都笼上了一层绿色的光。我曾在一本书上看到,芭蕉的果实与香蕉一样,并且同样可供食用。可是阿意家的芭蕉从来不结果。阿意说,这种植物只有在热带才会结出一串串的果实,它长在阿意家的院子里,就只是一种观赏植物了。
我们聚集到阿意家的院子里,就在这里排练节目。
大家都到了院子里,大家的脸看上去都是绿色的。这很好玩。这使得我们彼此认真地打量起别人来。我看到,小赤膊的脸比别人更绿,这是因为他的皮肤比谁都白呀。是的,我把小赤膊也带来了,我对菊说,这是我*亲密的战友,经过了晒五角星事件后,我们几乎是生死之交了。“让他也来参加我们的节目吧,你们看,他长得一点也不丑,他的皮肤比我们所有的人都白。”
菊看了看小赤膊,不满地说:“他怎么连上衣都不穿?光着��子难道能参加演出么?”
我觉得菊言之有理,我于是对小赤膊说:“到时候正式演出,你一定要穿一件衣服的。”
小赤膊说:“我没有衣服,我夏天从来都不穿衣服。”
“那可怎么办呀?”说话响得像是吵架的秋萍说。
我感到很为难。
后来菊说:“小歌,到时候你借一件衣服给他吧。”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我对小赤膊说:“我有一件湖蓝色的短袖上衣,你穿了一定会非常好看。”
小赤膊说:“我穿过之后会替你洗干净的。”
我有点怀疑地问他:“你会洗衣服么?”
菊说:“你们不要再说了,快开始排练吧。衣服到时候由我来洗。”
阿意的妈妈是我们小学里的音乐老师,不过她不教我们音乐课。她让阿意很小的时候就学了几件乐器。阿意不仅会吹笛子,他还能拉手风琴。阿意的手风琴不大,就像是一件玩具。不过它不是玩具,它是一架真正的手风琴。阿意用它拉一曲《火车向着韶山跑》,拉得实在不错。曲子里有一段模仿火车开动的声音,阿意每拉到这个地方,头就得意地摇了起来,肩膀也在随着节奏晃动。一段时期,我很羡慕阿意,我想要是我也能像他那样会拉手风琴就好了。我曾想让妈妈也帮我买一架小手风琴,我相信我一定能够学好。可是妈妈对我说,家里哪来钱买手风琴呀!妈妈说,爸爸的肺虚,他年轻的时候得过很严重的肺病,他为此把烟都戒了。戒了烟之后,爸爸一年到头要吃白木耳和葡萄糖。冬天还要买一些人参进补。“家里哪来那么多的钱啊?”妈妈叹息说。
阿意的小手风琴据说还是阿意爸爸活着的时候买的。阿意的爸爸也喜欢音乐,他当时省吃俭用,买了这么一架手风琴。不过,他拉了没几天,就死了。阿意的爸爸是名电工,按理说电工很少会触电而死,但他竟然触电死了。阿意的爸爸死得突然,家里因此显得非常忙乱。本来,阿意的妈妈是决定要把这架小手风琴给阿意爸爸陪葬的,“他活着的时候是多么喜欢它啊。”阿意妈妈这么说。可是,由于丧事办得忙乱,把这件事给忘了。等阿意妈妈想起时,阿意爸爸已经被火化掉了。“就留着它吧,”阿意妈妈对阿意说,“留着它给你拉,你要好好练习,你爸爸妈妈都喜欢音乐,你一定会拉得很好的。”于是阿意就在妈妈的指导下学拉手风琴了。这只小手风琴只有六个贝司,两组半键盘,阿意把它背在胸前,就像是挂了一把大扇子——当然只有当手风琴被打开时才像。阿意学了不久,就能拉《我爱这蓝色的海洋》了,这是一首三拍子的歌曲,在当时非常流行。我喜欢听阿意拉琴,我常常坐在他对面,看他歪着脑袋拉。我发现,阿意的这架手风琴有点坏了,它的风箱有点漏气。当阿意将风箱像扇子一样打开,然后又将它慢慢收拢时,风箱就会发出一种类似于叹息的声音。这种声音当然轻易是听不出来的,必须离阿意很近才能听到。我把我的发现对阿意说了,阿意就在漏气的地方贴上了一块橡皮胶。因此手风琴看上去像是一名伤兵。
阿意将他伤兵一样的手风琴挂到了胸前。他先很随便地拉了一首曲子,作为热身。我们都听出来了,这就是旋律优美的《我爱这蓝色的海洋》。阿意拉得不错,我们都觉得应该跟着琴声歌唱。忽然,菊提出来,大家还是不要唱吧,让小赤膊一个人来唱。菊说:“正好利用这个机会,试试小赤膊的艺术细胞。”
小赤膊难为情了,他的脸上有了羞色。
不过,他还是跟着琴声唱了。他让我们都惊呆了。他的嗓音像一道清泉,谁都没想到这个整天打着赤膊的外来孩子,歌声会如此娓娓动听。他站在芭蕉树下,身上笼着一层绿色的光,仿佛他穿着一件淡绿而透明的雨衣似的。虽然他在演唱中间用手背抹了一下鼻涕,但是,我们还是被他的歌声所感动。用阿意妈妈的话来说,唱歌要用心来唱,才能打动别人,小赤膊的歌声正是从他的心田流出的,来自心的歌,打动了我们的心。歌声像宜人的夏夜之风,掠过嫩绿的芭蕉叶,掠过我们的心湖。
小赤膊的歌唱完,大家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
我看到,菊的眼里含着泪花。我知道,菊听了这首歌,是想起她的哥哥了,菊的哥哥是名海军,“守卫着海岸线像哨兵一样”,这样的歌词在菊听来感受就与我们不尽相同了。
我们要排练的节目是一个小合唱和一个小歌剧。小合唱的歌曲是请阿意妈妈专门为我们创作的。那是一首歌颂工人叔叔的歌曲。秋萍觉得这首歌编得不好听,她提出是不是能另换一首歌。阿意就不高兴了,阿意说:“我妈妈写的歌还在县里得过奖呢!不好听怎么会得奖呢?怕是你听不来吧!”
本来这支歌是由菊领唱的,现在菊提出来,要让小赤膊来领唱。
第二天小赤膊却来对我说,他要跟他爸爸大赤膊一起回家一趟了,他的脸色很不好,我担心他家里是出了什么事了,我问他:“回去干什么呢?”
小赤膊不告诉我,他说:“我过几天就会再来的。”很深沉的样子。
排练少了小赤膊,大家居然都变得有点无精打采。阿意提出来,小赤膊怕是再也不会来了,领唱还是由菊来担任吧。
菊说:“他一定会回来的,我们先排练小歌剧吧。”
小歌剧是《歌唱英雄王二小》。
我扮演王二小,胜其和龙扮演日本兵,他们一个用一根洗衣服用的棒槌,另一个用吹火筒当刺刀。他们在演到让我带路的时候,用这两件东西捅我的屁股。他们一边捅,还…边说:“快走,不走死啦死啦的!”
我提出抗议,我说:“剧里根本没有这句话。”
菊想了想,说:“可以加入这句话。”
胜其和龙便高兴得笑了起来。
我便表示不当王二小了,我不愿意被人捅着屁股说“死啦死啦的”。
菊说:“也好,那你就当日本鬼子吧,反正你学过一些日语。”
于是我和龙换了角色,我和胜其两个扮演日本鬼子。
我接过了龙手里的吹火筒,也在龙的屁股上捅了两下,我说:“巴格雅鲁!”胜其也捅了他一下,说:“巴格雅鲁!”
没想到龙哭了起来,他说,他的尾巴骨被我们捅痛了。
龙哭了几下,就逃回家里去了。
中饭前,龙的妈妈拉着龙,到我家里来了。她对我妈妈说,我把她家龙的尾巴骨捅坏了。
爸爸就要打我,他脱下他脚上的“夹心饼干”,在我头上噼里啪啦地抽。这时候外公来劝了,他老人家的手上也因此挨了爸爸的几下打。我想,外公吃了爸爸的打之后,他就不会再劝了,因为,这么柔软的海绵拖鞋打人根本就不痛。据说电影里拍到打人的镜头,都是用的这种方法。你别看电影里人用一根棍子打人,棍子抡圆了,一下击在人的脑袋上,好像真会把人打死。其实呀,那棍子说不准就是这样的海绵制成的。爸爸的“夹心饼干”打在我的头上一点都不痛。相反,这宝贵的拖鞋却打坏了。当晚,爸爸就发现了这一点。裂缝出现在这只拖鞋上。爸爸这才真火了,他另找了一只布鞋,在我的脑袋上抽了几下。这几下可够厉害的,让我感觉到实实在在的疼痛了。爸爸打完了我,还要我写一份检查书,爸爸说:“你一定要深刻检查,写完了,再亲自把检查书交给龙的妈妈。”
为此,外公和爸爸发生了矛盾。外公认为,这件事并不完全是我的错,我们是在排练一个节目,既然由我扮演日本兵(外公说到这里,将手摸住了他的头,看样子他连“日本兵”这三个字都不能说,要是再说上几遍,他说不定又要犯头晕病了),那么,在龙(王二小)的屁股上捅几下,不算是干坏事。至于是不是捅坏了尾巴骨,那还不一定。外公说:“我看龙走起路来一点都不瘸,怎么就能证明他的尾巴骨被捅坏了呢?歌儿为什么要挨打,还要写检查书呢?”
爸爸是这样来辩驳外公的,他说,儿子是他生的,他就有管教的责任。养不教,父之过嘛!既然管教的责任由他来承担,那么别人就没有权利来说长道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