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1
一九五○年十月十九日黄昏,霞光如锦,倒映在鸭绿江水面,随着光影的移动,一点点被岸吞噬。玫瑰色的光淡了,远了。夜幕袭来,透澈明净的江水,被暮色一点点浸染。天渐暗,唯有那条手掌宽的白色国界线,横在浮桥**,清晰可见。
宋春来在举步跨越国界线的那一刻,猛然回头,望着就要离别的祖国。暮色迷茫,他的心也是迷茫的。他不知道这一别,还能否踏上归途。
宋春来是集团军文工团一名副排职军官,十七岁,已跟随文工团征战一年有余。一路行军打仗,并没使他壮实起来,瘦削的肩,没能撑起那身肥大的军装。当然,变化还是有的,个头山竹似的往上蹿了一截,眼里少了稚气,脸上多了朝气,嘴唇上那浅灰色的绒毛,慢慢地有点像胡须了。
宋春来想多看一眼祖国,后面的人挤上来。他回过头,眼前是朝鲜的土地。宋春来把步子迈得更大,脚步声急促如响鼓,把离别的伤感击得粉碎,兴奋和激动漫上心头:真是难以置信,昨天还是那么虚幻的朝鲜,那么遥远的异国他乡,现在就在眼前,就在脚下。
过了江,上岸,进入一片松树林,天更暗,步子慢下来。团长陈聚旗跨出队列,停在道边,舞动竹板大声叫喊:“同志们,加把劲儿,前面就是宿营地。”话音一落,队列里那散漫的脚步骤然紧凑。刘磨拴窜到宋春来身边,冲着宋春来咧嘴笑。宋春来听不见他的笑声,只见黑暗中,他那口白净的牙,反着玉一样的光。刘磨拴是偷着跟来的,出征的名单里没有他。他低头缩脖混在队伍里,就是不上留守处报到。进入朝鲜,他的腰板挺起来,脖子伸直了,有一种做贼得逞后的侥幸。没人理会他,文工团都知道他混在队伍里,只是不说出来。大家喜欢他,来就来吧,不来,心里惦念。
行不多时,陈聚旗喊:“停止前进,搭帐篷!”其实并没有帐篷,只是在林子里选块平地,展开篷布,四角扯在树上,遮挡��水。军先头作战部队已过,所以大伙并不担心敌人的枪炮,倒头就睡。夜里,宋春来翻身,碰到毛茸茸的活物,吓得一下子弹坐起来。刘磨拴一把按住他,说:“别吱声,是赛虎。”
赛虎是刘磨拴的一条狗。宋春来吓出一身汗,小声说:“你胆子忒大,怎么让它来了。”刘磨拴说:“我也不知道它是怎么跟来的,我一躺下,它就钻进来了。”
宋春来道:“你俩一个德行。”刘磨拴嘎嘎乐。宋春来说:“你赶紧让它回去吧,要不陈团长发现了,可了不得。”刘磨拴说:“白天让它藏在林子里,陈团长看不见。看见了怎么着?他要是有本事,给它下命令,让它回去。”
“过两天送给老百姓家吧。”
“送不出去,要送得出去,它会跟这么远?”刘磨拴嘀咕着,语气里掺杂着一丝不满。他不喜欢战友们动不动就要把他的赛虎送人。
2
清晨醒来,曙光初露。原野上,雾似青烟,泥土的气息潮、冷。宋春来起身,向外眺望。远处的丘陵少妇胸脯似的挺立着。清晨的薄雾,正如女人的披纱,将那“胸脯”半遮半掩,浴女似的越发迷人。宋春来望着这些丘陵,不由得想到了女人,想到了杨秋花。杨秋花也是军文工团团员,是女队分队长,比宋春来大两岁。宋春来脑子里寻找杨秋花那张瓜子脸,尖下巴颏儿;寻找那一头乌黑的头发。宋春来找到了,她就在几步远的地方。她那长长的睫毛薄窗帘似的,把她那双好看的眼睛遮挡着,让人觉得她眼前总像有一团雾。宋春来凝视着她,杨秋花却无心与他对视。她肩搭毛巾,怀抱脸盆往河边走。她身后,女队员一个个小鸡崽出壳似的,从树枝间钻出来,走向河边。她们同样肩搭毛巾,怀抱脸盆。宋春来忍不住笑了,她们可真是一个分队的,一样的懒散。你以为你是谁?贵妃戏浴?这可是战场。宋春来真想训斥她们几句,可又没这个权力。自己是男队分队长,管不了她们。宋春来正郁闷,陈聚旗发话了。陈聚旗声如洪钟,喊道:“回来回来,谁让你们去的。我让你们去了吗?随便乱走,暴露目标,把敌机招来往下扔炸弹怎么办?又是你杨秋花,总不带好头。”女队员就定在那里,一个个撅着小嘴,眼里满是疑惑,她们不相信战争真的会来。这么美丽宁静的鸭绿江畔,哪有一点战争的迹象?
宋春来的目光越过女队员那些懒散的身躯,看见鸭绿江蜿蜒前伸。河床上白色的沙石在霞光里明亮起来,渐渐放着光。江畔都是人,都是鲜活的生命。牛车在江边的土道上吱嘎吱嘎,缓缓而行。赶牛的老人甩着鞭,吆喝着,声音悠扬,漫不经心。女人有的在江边洗衣,唱着歌,有的穿着长袍,头顶水罐,来回奔走。老太婆在墙角做着祈祷。她们念叨着,祈祷死神不要光顾这里,枪炮声不要打破这里的宁静,可战争会因为她们的祈祷而远离吗?
这可怕的寂静,使宋春来内心深处涌现出一丝恐惧。虽说他早就是一名革命军人了,可这一年多来,除了在四野中南部队艺术学校学习,唱歌跳舞,就是跟在作战部队屁股后面跑。现在,他才真正有一种踏上疆场的感觉。山里的空气清新,却似乎令人压抑,宋春来内心深处,那不易觉察,不敢面对,不愿承认的一丝恐惧,被他的一个深呼吸压了下去。不久,他听到了枪声炮声,不是幻觉,不是耳鸣,战争真的打响了。尽管枪声炮声离文工团很远,是军步兵师在十几公里外打响的,但那里的战火映红了天空。宋春来凝望远方,听着枪声炮声。这激越的声响,竟然把心中那强压下去的一丝恐惧击得粉碎,取而代之的是热血沸腾,他恨不得上去放几枪。他不是好战分子,他相信,没有人真正愿意打仗,就是被称为“好战分子”的军长楚天明,也不是真的好战,只是被逼到那条路上。
打吧,既然战争不可避免,打他狗日的美国佬!宋春来这个文质彬彬的白面书生,骂了句粗话。
陈聚旗听见了,他笑道:“秀才当了兵,没了斯文。想打仗,先得干本行。本行干好了,慰问前线官兵。官兵杀敌,咱跟着解气。”
陈聚旗的话暗含批评,宋春来的脸顿生一丝燥热,同时,一股力量油然而生。他不明白,在即将到来的战争中,作为一名文工团员,他将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3
志愿军炮兵**师某连队指导员麻扶摇写了一首诗: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中华好儿女,齐心团结紧,抗美援朝,打败美国野心狼……”
诗被谱成《志愿军战歌》,传唱开来,此时,陈聚旗正在防空洞里带领文工团员们搞创作。《志愿军战歌》给潮冷的防空洞带来滚滚热浪。陈聚旗激动不已,冲弟子们指手画脚:“看看人家,一个基层带兵打仗的指导员,歌词写得多有气势。再看看咱们,一个个憋得大便干燥,没憋出一个好作品。上前线吧,这样闭门造车,只能憋出一身病。”
说上前线,大伙热情很高,可联系了几个营连,人家不欢迎,说仗会越打越激烈,千万别去添乱。陈聚旗就说:“越打越激烈怕什么?我们又不是没打过仗。女同志不但能打仗,还可以充当卫生员。打仗间隙,我们唱歌跳舞,给战士鼓舞士气。”电话那端还是推辞,陈聚旗放下电话,指着弟子们的鼻子说:“看看,看看!这就是我们文工团,一个在别人眼里只会添乱的团队。”
宋春来沉默不语。陈聚旗有了情绪,他不能见火浇油。陈聚旗有个性,不用浇,自个儿就烧旺了,一直烧到了军政治部。陈聚旗向政治部书面请示,要上一线连队采风。宋春来吓出一身冷汗,这不是找挨骂吗?恶战就要来临,他竞用“采风”二字。他建议陈聚旗换个词,比如“锻炼”什么的。陈聚旗摇头,坚定地说:“不改,就是‘采风’!”
三天后,文工团的“采风”活动被批准,批文如下:前往步兵师步兵四团,与作战部队同吃同住,但不能参战。待战争打响,文工团仍旧留守后方。
文工团员欢呼雀跃,打点行装出发。
两旁的树木被甩在身后。接近前线,他们看见了敌机。敌机在头顶盘旋。夜空中挂着照明灯,发出惨淡的光。宋春来仰望灯光,突发灵感,脱口而出:“同志们,加油行,敌人给咱点天灯。点天灯,看得清,行走如飞向前进……”
接近前沿阵地,敌机飞翔声渐远,炮弹爆炸声近了。山梁上,爆炸的火光闪现,烟柱升腾。周围的田野在闪光中,露出密密麻麻的弹坑。刘磨拴气喘吁吁,说着快板:“同志们,加油行,美军鸣炮将我们迎!”这比之宋春来刚才的快板,简直就是抄袭。但他年少,这种抄袭非但不令人反感,倒觉得他聪明可爱。大伙乐了,把步子迈得飞快,装作受了他的鼓舞。刘磨拴不知情,以为大伙真的受了他的鼓舞,自己也备受鼓舞,再次敲起快板。声音更高,更洪亮,那嗓子很快就沙哑了。他到底年少,经不住折腾。
就要进入阵地。陈聚旗在前,‘队员随后,一个跟一个,在蛇形交通壕里弓腰驼背,快速前进。军用挎包拍打着女队员丰满的臀部和男队员年轻的裆部,肩膀和胯骨不时擦在沟沿上,电话线挂住背包带或枪支,让人一个急停,与身后的人热烈碰撞。倘若身后是个女队员,便会撞出一种软绵绵的感觉。那感觉在后背上久久不散,一种叫做幸福的东西涌上心头。不吱声,不向战友们讲,怕人说自己龌龊,只偷偷回昧。即便汗水雨水淋湿了后背,那感觉依然挥之不去。
探照灯在头顶缓缓移动,把周围的山野照得亮如白昼。偶尔有冷炮在头顶飞,在身旁爆炸,扬起沙尘。等炮声弱下来时,大口径机枪又响了。子弹尖啸着,贴着头皮飞。枪炮声没有吓倒文工团员,枪炮声倒像是战鼓,把他们擂兴奋了,一个个疾走如飞。
借助探照灯的光,陈聚旗看见步兵四团的阵地耸立在漫漫的夜空里,陈聚旗心里倏地增添了喜悦。
“下坡快跑,小心鬼子打炮!”陈聚旗说。宋春来把这句话往后传,再由后面的人往更后的人传递。传话的人说完话就往下冲,防止聚堆。冲下坡,爬上一座山,就是步兵四团的前沿阵地,与美军的前沿阵地隔山相对。
文工团去的是一营。一营构筑的坑道里,淡淡的烛光,在微风中摇曳。坑道里贴着标语:“欢迎文工团的兄弟姐妹!”“绝不让文工团员伤一根毫毛。”文工团员看着这标语,心里暖烘烘的。杨秋花鼻子一酸,眼泪就要往下落。她倏地明白:这些可爱的兄弟们,说文工团只会添乱,不是不欢迎文工团,是不忍心文工团员到这残酷的地界。杨秋花伸手理了理她那被风吹得零乱的头发,挺起胸膛。她要为兄弟们尽情歌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