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曾经以为,转身是足以粉碎记忆的姿势,之后,就是新的世界。
如果之前谁告诉野拓,多年之后他还会回来,野拓绝不会相信。
因为那些年里,野拓*大的梦想,就是离开神界。永远地离开这威严而冷漠的众神之所。
野拓自认与所有的神都不一样。
他的确离开过。可他还是回来了。
为了她,从空廓静谧的孤寂至深处,野拓回来了。
野拓的双脚,重新站在这两忘河的岸边。
你在哪儿?我在找你。
两忘河,两两相忘,亡者之河。滚滚河水,像条黑色的缎带,缠裹在生与死之间。亿万年光阴对它不过是一瞬。
这条神界*大的河流,眼下依然奔腾如昨,汹涌怒歌。它河面极宽,浩淼犹如沧海,以横扫一切的浩荡之势,将无垠天宇一分为二:此岸是神界;彼岸是魔界。彼此之间永无相交。
浩瀚天宇无起点,无尽头。众神都将这两忘河的尽头处,视为天界边缘。
水域辽阔的两忘河到达这尽头处,河道兀然变窄。漆黑的河水咆哮着,凶猛地从远方奔来,在野拓眼前决绝地跌落至无尽深渊,再无声息——河水一直跌落下去,跌进凡问的大海。
黑色的河水中,若是��神细看,偶尔会有白色亮光闪烁,那是萤火虫般脆弱而执著的光芒。
不知内情者,只会以为这是水滴反射的光亮。事实上,这种光芒却是被封印的神族的魂魄。
神族没有衰老,更无死亡,他们有着与凡人不同的轮回。当神族因为意外而丧命时,灭亡的只是他们的肉身,他们的魂魄会被自动封印,飞入两忘河。河水滔滔奔流不息,魂魄在河中流连九日,便跟随着河水,到达死神的宫殿。
就在野拓临走前的那一夜,他便随着这两忘河水一道跌落,去过死神的宫殿。
除了天帝之外,死神是**被大家遗忘了姓名的天神。他那威严的神职成为他的名字。
死神的宫殿就在两忘河水之中,在天空与大海的交界处,隐隐闪耀着暗红的光芒。奔腾的河水在这里平静回旋,犹如痴心女子日夜婉转吟唱。
很多个傍晚,死神的宫殿会被水雾折射出耀眼光芒,凡间人等往往不知那便是自己灵魂的归宿,以为那只是妖娆的晚霞。
亿万年来,死神一直守在宫殿里。天界的神魔、凡间的男女、飞鸟与走兽……一切有灵魂的生命,*后的灵魂都将到达此殿。
死神井井有条地执行着生死之命,除了那些无依的魂魄,鲜见野拓这样活生生的访客。看到野拓,死神十分惊讶。
野拓却比死神更惊讶。
死神白衣胜雪,寒目如星,竟是位清瘦俊朗、态度谦和的少年。
因此野拓**句话就说:“如果大家都知你是这般相貌与性情,相信你的访客一定更多。”
死神会意一笑。紧接着,他看见野拓提去的用离草加两忘河水酿制的酒,眼珠便不能移动了。
黑色的河水加上淡紫色的离草,酿出的酒是迷离的深紫色。妖绮丽有如情人之眼。
听野拓说完这酒的来历,死神更是跃跃欲试。
“两忘河水竟有如此妙用,我倒没想到!”死神欢喜地说道。的笑容孩童般无邪。
看到这笑容的一瞬间,野拓就知道,自己能与他成为朋友。
有多少朋友,能通过时间永恒的试炼呢?因此天神问往来频繁却罕见朋友。更不会有天神会想到与死神成为朋友。
也许是因为野拓与众神不同,诞生在两忘河中,因此与死神有殊感应;也许是因为野拓即将离开,而死神对种种离别,有着*深刻的体验;也许仅仅只是因为,死神的眸子正是这酒一般的深紫色。
野拓就这样与死神一见如故。
死神兴致勃勃地用纤瘦修长的手指,久久把玩着酒杯,目光沉溺在杯中之酒里,似乎那变幻的色彩中,隐含着什么奥秘。
那时,野拓也喝得差不多了。他笑问:“你为何单单只喜欢酒?难道因为酒也是杀人的利器?”
“我可不杀人。死亡本像落叶般幸福安静而甜美,只是太多人因为自己的过错而死,才把那黑暗的深渊变成死亡的代名词。”死神正色道,“我只是静静等待,每日饶有趣味地清洗这些魂魄。”
“趣味?”
“当然。”死神淡淡一笑,“每一道伤口,都有每一道伤口的故事。你要相信,没有两种痛苦是完全一致的。”
就这样,死神给野拓讲起他清洗魂魄的事。
那些来自神界的魂魄,经过死神耐心的冲洗、修整后(一般魂魄需要冲洗修整五百年,而心事重重、伤痕累累的天神,则可能需要八百年甚至更久),就会重新像初生的婴儿一般洁净,再交付给生命神奈纳,天神便可重回神界。
“你看,我的魂魄需多少时日冲洗?”
死神用深紫的眸子盯住野拓片刻。那一瞬间野拓仿佛魂灵出窍般,明明坐在那里,却觉得身体轻飘飘飞离了自己。
“你的魂魄?也许一千年……哦,还不知行不行。”死神这样对野拓说。
听到声音,野拓这才清醒过来。
“不会吧!怎么会那么久?”野拓大笑,“虽然众神一直瞧我不顺眼,可你该知道,我所经历的实在很简单。”
“跟经历无关。你的那个烙印,太深。我不仅要冲洗,还得费心填补。”
野拓压制住猛然乱跳的心,若无其事地问: “是么?你要找什么来填补?你要去哪里找?”
死神深深看野拓一眼,却不答,再抿一口酒,悠然一笑。
见到死神的目光,野拓便知来意已被对方看穿。
野拓一愣,愧疚地摇头。
“没错。还从来没有谁骗得过死神。”死神似乎能看出野拓的全部心思,微笑道,“你既已成年,就该知道规矩。”
是的。这规矩野拓早就知道:活着的神族不能察看亡者的下落。神规不可逾越。
事已至此,野拓索性直说:“我问你去哪里找东西填补,其实只是想知道她的下落。我来这里是想找她。但你放心,我不会做什么。我即将离开天庭,只是想看看她现在怎样。”
“那个烙印?”
“对。是她……”
野拓并不想向别人讲起她。可一开口,回忆便汹涌扑来。
那是并不遥远的昨天。漫无边际的皑皑白雪;铺满整个天边的晚霞;傍晚的鸟在淡淡的雾霭里回家;小火炉的热烈光芒……以这一切为背景的,她的笑脸……
其实野拓并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不知道自己的笑容是否足够自然,声音是否足够平静。
野拓的话杂乱无章。偶尔停顿的间歇,野拓和死神都默默无语,只听到两忘河的河水环绕在宫殿四周,呜呜咽咽,发出悲叹。
往事山呼海啸般飞奔而来,又迅疾而去。野拓的故事很快就讲完了。毕竟野拓和她只呆了十二天。而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再曲折,也都是简单的。
死神默默听着,就着野拓的故事,喝下了三杯酒。
喝完,死神静静看着野拓,突然说:“有时候,我也会喝醉。醉了就没办法执行规矩、,这不能怪我。”
话音刚落,死神就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野拓看着“醉”倒的死神,不禁笑了。笑着笑着,突然像孩子般,泪水大颗大颗滚落。
野拓使劲擦干泪,打开死神执掌的生死书。
生死书不过是薄薄的一小册,被打开后,便飘然浮荡在半空。从书页里腾起的轻烟,形成种种名字,轻轻拿过名字,便能看见幻化出的一张张栩栩如生的面孔。
但那里面,没有野拓要找的她。她犹如没有魂灵的烟雾,消失得如此彻底。
野拓重新站在这两忘河边,看着淡紫的离草抽出穗,随风摇曳,在河岸一层层掀出波浪。
一切如此熟悉,就像从未改变。
这是神界。
无根之木,无花之果,无源之水——这里充满世间*本真的奥秘:从无中诞生出有。
创造并呵护,是神族的天命,也是神族的职责。因此神族的生命中没有衰老,仅仅分为婴儿、幼年与成年,并且在此享受着得天独厚的优待。
可随着世界日渐丰盈,天神也悄悄发生了诸多改变。
因为可以用水晶球看到一切,天神对所看到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
凡间四季的风光无疑是各有特色的,可谁又喜欢早春的料峭、盛夏的炎热、深秋的干燥和冬至的严寒呢?
于是,神界里虽有四季,有昼夜,春夏秋冬却几乎一样,昼与夜也几乎相同。这里永远吹着柔软清凉的风,永远是一种适宜的温度,温暖得令人厌倦。
热心于四处探寻、历险,是早在天地诞生之初,天神们的所为。现在天神们甚至懒得离开各自的宫殿。只因为在那极尽**的宫殿里,一切应有尽有。
神界经历了亿万年的调整,一切都已固定在*舒适的角度。
——改变的是野拓。改变的只有野拓。
不是所有天神,都天生拥有一切。比如野拓。
这个繁华而冰冷的神界,是野拓生活过的地方,却没有野拓的家。
野拓诞生在两忘河里。从一出生,他就被抛弃在河水中,随着河水游荡。
所幸野拓哭泣的嗓门足够嘹亮,竞盖过了河水的咆哮,眼看着就要直接奔往死神宫殿的那一刻,野拓引起一群天马的注意。
那群天马协力将他叼回河边。于是众神在岸上的离草间发现了野拓,他的左颊留下一处划伤。
那时,离草萋萋,漫山遍野。而野拓无父无母,渺若草芥。
似乎,野拓的诞生只是为了让“不被祝福的生命”一词,拥有一个活生生的*佳注解。
自身不被祝福的野拓,也不准备带给天界什么幸福。
无数次触犯禁忌后,野拓被派去守护一颗遥远的星球。
每位天神都渴望拥有自己的星球。而分派给野拓的这颗,却是个极小的荒漠,与其说是让他守护,不如称为把他流放。
但大家都说,赐予野拓这样的星球,就已是天帝对野拓的法外开恩。
那几日,野拓得到的“关怀”,超越之前的所有。众神们遇到野拓,一个个都强忍笑容,装出一本正经的模样向野拓祝贺。与此同时,他们更细心地观察着野拓的表情,以作谈资,打发这天界一成不变的无尽岁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