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罗薇
在一次大型的美术展览会上,我意外地看到了姨妈孙群的一幅画。这幅水粉画的名称是《母与女》,整个画面都是采用人情味很浓的暖色调,画中的女儿占主体,线条简洁明快;母亲的形象却显得深沉凝重,而且只占很小的位置。我在画前伫立许久,既为画中的感情力度所吸引,又为姨妈的成功感到兴奋。
当天晚上,我便去姨妈家祝贺,很可惜,推门进去只见她的独生女罗薇伏在饭桌上写着什么,而姨妈却不在。罗薇个子不高,腿粗粗的,肩膀那儿也是厚厚的,总之,同当今挺流行的那种犹如豆芽的细身材格格不入,不漂亮,却显得健康、有活力。她见了我,也不打招呼,只是随便地笑笑,好像三分钟前刚跟我长谈过似的。好在我这段时问正在中学实习,像这样的中学生,每小时都能碰上几个。
我问起姨妈的去向,她说:“她么?大概又去收拾新房子了。”
这真是件大喜事。早听姨妈说,单位落实知识分子政策,要分给她两间一套的新房子。可瞧瞧罗薇那一副懒懒的无精打采的样子,好像这事平凡得不值得一提。我注视着这问窄小而又凌乱的斗室,曲于备受空间的限制,每逢白天,罗薇的小床只能翻过来竖在墙角边,腾出块地方作为通道。我想,这肯定给她带来许多烦恼:星期天早上不能睡睡懒觉呀,无法在垫被下塞进一本有秘密的记事日记啦。既然如此,为什么她说起新房子时还那样缺少热情呢?难道她变成了一个只注重考试成绩而对其他一切都漫不经心的人?
不一会儿,外头有个尖尖的女高音喊了罗薇一声。立刻,中学生从椅子上弹跳起来,冲锋似地往外奔,出门时肩膀把门边的碗橱撞得打颤。随即便听到她们在外头无拘无束地笑着什么,我想听听她们的谈话内容,可是这时候她们的声音便低下去,成了挺默契挺亲昵的低语。
我满房间踱着,无意中瞥见罗薇写的一行句子——“我不愿跟她搬到新房子去,我矛盾极了。”我笑笑就踱开去,她也许是眷恋这个住惯的地方吧?矛盾么,哪一个中学生能做到无论遇上什么事都能从容不迫呢?再说,罗薇有个挺疼爱她的奶奶就住在楼上。这不,老奶奶正在楼上喊:“小薇,外面风大,跟你同学一起上我这儿来吧。”也许,罗薇舍不得离开奶奶,所以耍起了孩子脾气?我这么猜测着。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罗薇神采奕奕地回来了。她见我还没走,似乎怔了怔。我问:“刚才来叫你的是你的好朋友?”
她点点头,变得友好起来:“她来送我相册,她多傻,其实明天一早我们能在学校碰到的。她还特意跑一趟,真傻!”
我注意到她在说这席话时,神情激动,分明在炫耀她们的友情不同凡响。接着,她又把那宝贝从口袋里掏出来递给我。那本相册确实不错,很精致。扉页上粘着张照片,上面是一个瓜子脸、眼神很明朗的女孩,估计是刚才的那个女高音。
“你觉得她怎样?”罗薇点着那张照片问。
我说:“她看上去很纯朴,很真诚。”
“你也这么认为?”罗薇高兴起来,立刻滔滔不绝地谈起她的朋友,而且,一下子对我产生了好印象,开始翻箱倒柜地找糖盒了准备招待我。哦,这个年龄感情真诚,珍惜友谊,尤其是女孩。我忽然觉得自己离那已流逝的少女时代近了许多。
“她怎么想起送你相册的?”我问。
“我告诉你的话,你能保密吗?”她反问道。
当然,我答应。哪怕这丝毫不值得保密。
“知道吗?今天是我十四岁的生日,听说我是晚上出世的,所以……”
我理解她对这事的郑重,十四岁是个不平凡的年龄,况且,有哪个中学生不希望生日过得有意义?于是我说:“有本书上写过:热爱生命的人才会纪念生日;纪念生日应该成为更好地生活的起点。让我预祝你——十四岁的罗薇从这个生日的**天起……”
“嘘!轻点!”罗薇紧张地说着,一边涨红着脸跑到窗前,气咻咻地拉起窗帘“不让他听见!”
“他是谁?”我问。刚才我看见对面有一家窗子正好对着罗薇家的窗子,有个脸儿白白的男孩曾经在那儿晃来晃去过。
罗薇告诉我说,他是她们班的男生,叫周荣国,名字挺爱国的;可惜,总爱趴在窗前往这儿看,像个侦察员。所以,有时她白天也拉上窗帘。
“也许他闲得无聊?”我插了句话。
“那不会吧。”罗薇又为那男孩辩护起来,“其实他脑子发达极了,成绩总是班里的前三名;还有,在班里他从不跟女生多搭讪。”
我们又谈了一会儿,主要是罗薇向我谈论她的同学和老师。我发现,她谈起同她关系比较一般的人,都有贬有褒,好像很辩证;等到谈论起她很喜欢或是很不喜欢的人时,措辞就很**:这个人好极了,没有缺点。那个人么,我真懒得提他的名字,他是世界上*使人讨厌的家伙。总之,她时而宽容、时而苛刻,这一切都取决于她的感情因素。
很晚了还不见姨妈回来,我便起身告辞。罗薇先是一再挽留,后来我向她出示手表,她才算退了一步,但执意要送我去车站,而且还挽住我的胳膊。路上,我对她说:“等姨妈回来你跟她说,过两天我再来看她。”
罗薇没作声,低头走了一阵,忽然仰起脸来问:“哪一次你能来专门看我呢?”
我心里动了一下,感到自己在无意中冷落了这个女孩。我说:“过几天我就专门来看你,怎么,要不要补上一份生日礼物?”
“随便你。”她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反正,我答应收了。”
我笑着问:“那你帮我参谋参谋,送什么生日礼物才能使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满意?”
她没怎么想就回答说:“如果她个子不怎么高的话,你就买一盒钙奶糖吧。”
我实在弄不清这种奶糖同个子有什么联系,问她,她才吞吞吐吐地说了几句,好像是有两回她吃了这种奶糖后,半夜做梦都梦着从高山上摔下来。她相信这就是在长高。
我暗暗笑她太单纯,把一些偶然现象看得那么重要,但仍决定要跑一趟食品店。临分别时,罗薇塞给我一个有着硬邦邦簿面的小记事本。我深知她的信任并非每个人都能得到,不禁感动起来:“谢谢,这本子我很喜欢。”
“你注意到那簿面的颜色了吗?”她问。
真糟糕,我真没怎么留意这个。经她这么一问,才看清簿面上是蓝和白这两种颜色构成的图案。
“蓝和白都代表纯洁。”她说完,快乐地笑笑,然后往回跑去。
这是个真挚动人的女孩。我这么想着,同时也略带点内疚,不仅为刚才曾在心里把她划在只关心分数的那种干巴巴的人中去;而且,我们做了十四年亲戚,我头一回才想到把目光停留在她身上。
隔了一星期,我抽空跑了儿家食品店才买到罗薇喜欢的那种奶糖,想晚上送去的,可巧,在临下班时,姨妈挂了个电话找我。
“晚上你能来一趟吗?”她在电话里问,“来帮我解解围好吗?这两天我心乱得什么也干不成。”
“是不是忙着搬家?我一定来。”
“不!不!你来的第二天我们就搬到新房子里去住了。是罗薇的事……这两天她一句话也不和我说,整天板着脸。你来劝劝她吧,她对你印象不错……七点钟,我在车站等你,26路车到底。对,徐家汇站,电话里谈不清,还是面谈。”
姨妈似乎很沮丧,当我在车站见着她时,经一眼就看出这一点。看来“面”生活和“过”生活差距不小,画面上的母女显得那么和谐,而生活却总在变幻内容。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问姨妈。
她说:“我也不清楚她为什么不理我了,我问过她,她不说。可看得出她也很痛苦,人都瘦了,我真担心她在折磨自己……”
我不由得想起罗薇写的那行句子,便说:“可能她不愿意离开住惯了的地方。”
“你这样想吗?如果真是这样,过不久她就会好的,我就她这么一个女儿,孩子的脾气又特别,我就担心她在感情上和我有隔阂……我有事业又有家庭负担,她爸爸在外地工作,一年才回来一趟。从她很小起,每逢星期天我就陪她玩,夜里哄她睡后我再开始画。你知道,那时虽然艰苦,可心里很安宁,因为女儿跟我很亲。”
“现在呢?”我问,“她常跟你闹别扭?”
“也不经常。有时也怪我太忙,很多地方委屈了她。不过,像这次那么生闷气还是**次。这两天我老是恍恍惚惚的,干什么都没心思。看她那样,我真……”她呜咽起来。
那幅《母与女》又浮现在我眼前,这会儿,我对画中那深沉凝重的母亲形象有了更深的理解。同时,我又觉得纳闷,难道罗薇这个聪明可爱的女孩子会对母亲深切的爱一无所知?不可能,不可能,一定是另有原因。
我们边走边谈,很快就到了姨妈的新居。两问一套的房子,大问是姨妈的书房兼卧室,小问是罗薇的卧室。可以看出,小问布置得格外雅致:一张小床,一张崭新的书桌,上面放着台灯和台历,墙上挂着美丽的画。这时,我才懂得姨妈为什么一脸倦色,这些天她确实够忙的。
噢,我的心突然酸楚起来,因为罗薇绷着脸走进来,她果然消瘦多了,精神也不太好。我招呼她,她不做声,用手拉拉我的袖子。进了小间,她关上门,这才说:“人家等得你好苦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