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篇
陆维钊书法论
本师微昭先生的书法集在师弟陆昭怀(先生次公子)大力协助下编成了。我钦佩河北教育出版社和广东教育出版社的眼力,他们在首批选定近当代*有成就的二十名书法家中,收入了陆维钊——这位“名不符实”的却真正称得上大师的名字,且命我编选,并撰序言。序先生之书,“藐予小子,何敢赞一辞”!然而,先师恩重如山,“小子又何敢让焉”。
有两种“名不符实”。**种是一般意义上的,即靠了传媒或某种关系网的作用,名过其实。这在目下已成为时风,人所共睹。第二种是成就相当高,或以政治之原因,或一生处于穷乡僻壤,无人顾及,这种情况也相当普遍。陆先生的情况有些特殊。由于他是浙江美术学院专职古典文学与书法教师,早在60年代初期即受潘天寿院长的委托筹建了新中国**个书法专业。文革后,又受文化部委托任新中国首届书法硕士生导师,这种不平凡的经历,加上陆先生本人在学术与书艺上的成就不凡,在浙江书法界,可谓无人不知有陆维钊。但他的名声没有出浙江,有之,亦在书法界的上层而已。他在现代中国书法界的内行圈里是公认的大师,却完全不像沈尹默、沙孟海、启功等几乎成为家喻户晓的人物。他之在书法界,颇有些像史学界的陈寅恪。陈氏在三十岁即被海内外公认为中国*博学的人,也完全没有俗世的声名,不像郭沫若、范文澜、翦伯赞等成为史学界无人不知的头面人物。
沙孟海名不虚传。我在《新美术》1994年第1期所发《中国美院书法专业三十年概述》一文中,在介绍中国美院书法专业**代导师之一的沙孟海先生时即云:“由于沙先生学术水平高、社会兼职多、又享大寿,故数先生中,名声之大,无出其右。”我在此其实已提出艺术家成就大名的三大条件。沙孟海逝世时,已被公奉为书坛泰斗。陆先生所以无此大名,决不是他的书艺功亏一篑,而是:**,他早沙孟海十三年去世,而这又正当陆先生创作的黄金时代,却不得以新作进入高层次的展览,以使书坛有持续性的瞩目,他没有赶上书法热大潮与宣传书法热的大潮。第二,陆先生没有任何社会兼职。他始终是一个自甘寂寞孤军奋战的艺术家,他晚年对书画艺术追求的执着程度,非一般人所能想象。根本无暇顾及世俗的声名。世事损之而益,这都使他在70年代中后期书艺得到质的飞跃。
浙江书坛曾有不少人对沙、陆两位进行比较。有人甚至作这样的设想:沙孟海如与陆维钊同龄去世,或者陆维钊也活到九十三岁,情况又将如何?然而,历史容不得假设,它既然已那么走过来了,对于后人而言,它就是某种“必然”,而我们能做的,也只能是更深入地研究“历史真实”。事实不能改变,评价是有可能改变的。要比,也只能是现实的陆维钊与现实的沙孟海比。而且,我反对仅就沙、陆对比,我觉得要充分认识陆维钊,必须把他置于近当代大家中,置于他所身处的特定时代的书法界中进行考察,方能真正认识陆维钊的价值。
一、陆维钊所处的时代与书法环境
如果没有70年代末开始、80年代达到高潮在大陆掀起的书法热,那末,清代碑学之兴即便是我国这门古老艺术的回光返照了。陆先生正处于这样一个时代:书法似乎已走过了各种各样的路,很难再有突破,况且又处书法艺术被**轻视的时代,不绝如缕。不过,陆先生还是幸运的,由于潘天寿慧眼识英雄,1960年他即从杭州大学中文系调入浙江美院,成为中国画系的专职书法教师。又是这位潘天寿,居然在书法处于如此萧条之际请准文化部,在浙江美院,创建了当时**的书法篆刻专业,并委托筹备者陆维钊为学科主任,使陆维钊一变而为职业书家和书法教育家,这是陆先生日后成为书法大师的转折关捩。这里我要**披露潘院长委托陆先生筹建书法篆刻科并担任学科主任时的一段对话。当院长表明此意后,陆先生谦让:“我不是**流书法家,恐怕不妥。”潘即说:“也决不是第三流书法家,不要客气了。”对话极简洁,先生接受了。陆先生很兴奋,当天即将此事转告于我,并说潘认为他是第二流书法家,对他评价恰当,他答应了。我当时**清楚的是陆先生对潘没有把他列入三流感到高兴。我当时二十几岁,鉴赏力低下,当时又似乎没有书坛,后来渐为人知的潘伯鹰、邓散木、马公愚、白蕉等,浙江几乎无人提及,要提就是赵之谦、吴昌硕、沈寐叟或古人王羲之。我只是凭我所知当时情况猜想,上海的沈尹默,浙江的马一浮、张宗祥、邵裴子,当是**流,至于潘、陆两位是否如此认为,不敢妄作臆测。时当60年代初期,陆先生一谈起马一浮、邵裴子二老,即肃然动容,说马老字“格调高极”,邵老字“用笔很复杂,一般人看不懂”。张宗祥先生是陆先生*亲近的长者,却从未听他称赞张老的字,对沈尹默更是从不说起。
陆先生于艺事,从无门户之见,于书法也不喜言讲碑学与帖学之别。他曾向我道及马一浮曾言碑学与帖学之纷争是无事生非,庸人自扰。此点我后来在1987年于浙江博物馆展场《马一浮书法展览》一幅书法作品上证实。不过人们总是把陆先生归入尚碑的书家,这是由不得他自己的。现不说秦汉,只说魏碑。陆先生认为近代只有两人是成功的,一为赵之谦,一为沈寐叟。他对赵之谦的评价是“聪明之极”,把魏碑写活了。而沈寐叟,则更是陆先生一生心慕手追的对象,集中所收早年书作《钱孝女淑贞墓碣》,已可看出明显学沈。至晚岁仍精研沈氏不已,可以说先生书迹中无不渗透着寐叟的影响。沈寐叟出神入化的方笔,不仅直接影响了先生的用笔,更重要的是加速了先生对古代书迹中方圆兼施的理解,并为*终超越沈氏提供了基石。
在同辈人中间,陆先生佩服沙孟海。他不止一次同我说:沙先生是专门家,他自己则是业余的;“沙先生有真功夫,我不如他”。沙陆两位先生友谊出于至诚,相互敬重,过从亦密。虽然两先生的友谊与日俱增,但至70年代后期,我不再听到陆先生称赞沙的书艺。是由于陆先生眼界渐高抑是一再评论无谓,亦不敢妄加臆测。不过,当1979年陆先生被任命为全国**号书法硕士生导师,将于全国招收研究生时,急觅合作者,他**个想到的是沙孟海,当他于生命垂危之际,郑重交托主持培养尚未毕业的五名研究生的重任时,也是沙孟海。沙先生则时向陆先生请教诗词,沙老长于古文辞与楹联,几乎不以诗作示人。陆先生逝世后,他为**本《陆维钊书法选》写前言,所称重者实际上均为陆先生70年代后期作品,赞美出于至诚。沙先生的眼睛高得很,只要读一读他在1930年写的《近三百年来的书学》一文便可明白。沙陆二位晚年长期共事,浙江书法界更常以沙陆并称,对比是很自然的事。他们两人均是学者,也均是书法家。但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沙更是学者,陆则更是艺术家。
陆先生书法方面的同事尚有朱家济先生、诸乐三先生、方介堪先生。马、张、邵三老则是他时往请益的先辈。除此而外,就是受教于他的中国画系中青年教师和学生了。无俗世之纷争,却有一个小小的书法天地。正由于这个小天地,驱使陆先生决心向**流大书家迈进。——既然已是专职化了,以他的艺术气质,怎甘心于第二流书家的地位!
二、“大师”是否有客观标准
明项穆的《书法雅言》有云:“夫质分高下,未必群妙攸归,功有浅深,讵能美善咸尽。因人而各造其成,就书而分论其等,擅长殊技,略有五焉。”他在《品格》一节中把书家分成五等:“一日正宗,二日大家,三日名家,四日正源,五日傍流。”以为“并列精鉴,优劣定矣。”接着便分而论之:“会古通今,不激不厉,规矩谙练,骨态清和,众体兼能,天然逸出,巍然端雅,弈矣奇解,此谓大成已集,妙入时中,继往开来,永垂模轨,一之正宗也。篆隶章草,种种皆知,执势转用,优优合度,数点众画,形质顿殊,各字终篇,势态迥别,脱胎易骨,变相改观。犹之世禄巨室,方宝盈藏,时出具陈,焕惊神目,二之大家也。真行诸体彼劣此优,清秀丰丽,或鼓骨格,或炫标姿,意气不同,性真悉露,譬之医卜相术,声誉广驰,本色偏工,艺成独步,三之名家也。”引文目的为作高层次比较,故于:“正源”与“傍流”不俱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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