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寻找我的外公
我的外公金焰
是啊,不能再拖了,一刻也不能再拖了!
我仿佛听到了内心深处对自己的命令,眼前又浮现出帅朗而又亲切的外公,看到了他对我的无言呼唤。
中国电影皇帝——金焰。
不对,更准确地说,我的三外公——金焰。
他十七岁步入影坛,五年之后便摘得中国“电影皇帝”的桂冠;他成功地塑造了几十个角色,让人过目难忘,记忆深刻;他的传奇演绎在中国电影的黄金时代,至今难有后人居上;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在他的祖国韩国,几乎无人知晓他的大名——金焰!
心底的执著和外公的召唤,叫我搭上了去往上海的飞机。过去十年里,不管我在哪里、在做什么,总是有根神经在惦记着他。我总想跟他坐下来,把我满脑子的疑问告诉他,让他告诉我,一个亡国逃走异乡的人,是如何在一个陌生的**,绽放自己的艺术才华,登上“电影皇帝”宝座的。
老公本打算跟我同行,为此我们计划了数月,临行前一个月就已经排好了所有细节。可是就在出发的前几天,老公突然有急事,实在抽不开身。这件事情已经酝酿了近十年,马上就到了扬帆起航的**步。可是,老公却因为公事,别说是全程,连几天都没有办法抽出来。
“对不起。”
我比任何人更明白老公在公司中的不可替代,所以马上调整了计划,不管有没有老公的陪伴,不管有任何其他意外事情的发生,我的计划都不会有任何变化。别说是一个月,哪怕是一年,我也要亲自去走很久以前外公走过的路。这次,选择这班去上海的飞机,也是为了感受作为电影演员的他,在抗日战争时期为躲避日军迫害辗转南北的那段心路历程。虽然这与外公当年的长途跋涉不能相提并论,但我以前也去过中国,前后共有数十次,大都是我自己一个人去的。
老公问我要不要让儿子陪我。因为这次旅行和以往不同,他不放心我一个人在中国走上半个多月。但我拒绝了,就像老公有自己的一摊子工作一样,已经二十三岁的儿子也有自己的一片天地。再说,儿子在美国留学,虽然几年前迁葬外公的时候,跟我一起去过上海,但那是在假期,现在却是期中。
“不用担心,我自己去。”
老公没再说话,他也很清楚,即便给美国的儿子打电话,在期中也不一定能够请下一个月的假。而且,也许他更了解,我的决定意味着什么。
现在,我已经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十年前的某**,我看见的不过是几张照片而已。但是通过那几张照片,他和他的柔和、大方而深邃的目光已经跨着大步走进了我的生命中。
我的外公金煐
十年前的那天,我和老公一起回了娘家,刚好妹妹一家也在,一大家人难得团圆,其乐融融,妈妈也就格外高兴。
午饭后,大家坐在沙发上喝茶闲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妈妈好像有点若有所思,话少了很多。过了一小一会儿,她突然说:
“今天不约而同地聚在一起,真是不容易,有件事,一直想跟你们说,没得机会,今天就跟你们唠叨唠叨吧。”
“什么事儿啊”我问道。
妈妈的表情有点深沉,看样子不像是跟刚才一样有说有笑的轻松话题。我毕竟是家里的长女,虽然婚后不能常回娘家,家中的大事还是要跟我说的。
“我也老了,*近总想着你们外婆家长辈们的事情。”
“外婆家的长辈们?”
“是啊,你们外婆家出了不少**人才,你们以为随便哪个家庭都能出五个独立运动功臣吗?依我看啊,在我们**也算是****的了。只是他们都很谦虚,不爱张扬,人们才不太熟悉而已。”
五位**功臣的事情,我也知道一些:重庆临时政府副主席金奎植博士、金淳爱、金玛利亚、徐丙浩、徐载贤……
“那五位的功劳已经被表彰了,不过还落了一位。”
妈妈这话,吸引住了我们四个人好奇的目光,大家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妈妈,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您说的是谁呢?”还是我这个大女儿开口问。
“是你们的曾外公金弼淳。他是以美国人世富兰西命名的朝鲜世富兰西医科学校的首届毕业生,是我国*早毕业的一名西医,而且被公开表彰的那几位长辈,都是在你们曾外公的影响下投身到独立运动中去的。”
“怎么从来没有听您提过呢?”
我们再次抬起头看着妈妈。尤其是我,由于婚后忙着照顾公婆、老公和儿子,即便偶尔在娘家提起这样的话题,我也没有上心过。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听说,六•二五战争之前,曾经有部门对他的功绩做过备案,可惜档案在战乱中弄丢了,表彰的事也就拖延下来,再加上那是二十世纪第二个十年的事情,能为他作证的人也相继谢世……后来就不了了之了。其实,他才是我们家族独立运动的先驱和核心人物。”
曾外公参加独立运动的事情,我以前似乎也听过一点,可是对已过不惑之年的我来说,他既是世富兰西的首届毕业生,又是我国*早的西医之类的话,却是头一次听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近总是想着这事,可能是年纪大了,老觉着应该给他讨个说法。现在,趁着我还有能力、还有记忆的时候做一个交代。”
妈妈好像在我们来之前就已经做出了决定,她现在跟我们商量的是,如何向电视台提出申请,播出长辈们的故事。
“前些日子,电视里播过独立运动的纪录片。我当时就想,如果用你们外婆家那几位长辈们的故事做一期节目一定不错。不单独讲一个人,把七八个人串在一起的话,肯定很有意思的。”
妈妈踮着脚尖从书架*高的那层,取下两本我依稀见过的、封皮已经被翻烂的老相册。我们挤着肩膀一起看相册。历经漫长岁月几近发黄的旧照片上,仍然洋溢着外婆家长辈们昔日的容颜和风采。
翻开相册,透明的相片小袋里装着一张三人合影。我猜这一定是我们家族的某位外公了。果然,妈妈告诉我们,两边坐着的是年轻时的曾外祖父母,中间站着的那个三四岁的小男孩,是我们的外公。金弼淳曾外公身穿西服,俊朗帅气又和蔼可亲,曾外婆和外公都穿着韩服。
“还有曾外公的其他照片吗?”
“你们舅舅家里可能还有,我这里只有这张了,其他的都是后代子孙的照片。当年要照相,可难哕。”
说着,妈妈指着下一张照片说,那是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她小时候在中国生活时留下的照片。虽然照片已经发黄,但是从背景里的房子和家具看起来,好像比我在五六十年代的韩国度过的童年幸福得多。
“看,这是你们外公长大时的样子了,他可是金弼淳曾外公的长子呢。”
“外公好英俊啊!”
“是啊,这是你外公在加拿大**传教队设立的北间岛龙井的
‘济昌医院’当院长时照的相片。你们的曾外公是医生,外公也是医生。”
妈妈指着几个洋医生和护士一起在医院门口的合影。相片里,自信的外公笑容满面,眼睛里溢满了话看着我们。在妈妈的记忆中,那个医院很大,夏日里花木扶疏,宽敞的庭院里,人们散步或者聊天,很安详,一点都没有医院的那种凄凉。
“妈妈,那时您多大啊?”
“五六岁吧。那时候,我们住在医院的宿舍里,这些都是医院聚会时拍的相片。”
那几张好像是圣诞节照的。其中一张照片上,外公穿着圣诞老人的服装,合影的朋友大都是西洋人。妈妈说,外公的英语和汉语都很流利,跟西洋人一起创办医院,被任命为院长。
*让我吃惊的是,那些相片竟然是在三十年代初的龙井——在日军的铁蹄下备受蹂躏的龙井,外公居然穿着圣诞老人的服装参加圣诞聚会,照片中看不到他的愤怒或者悲哀,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那个时候在想什么呢?
“别以为因为我是他们的后代,才为他们骄傲。不仅曾外公,你们外公也是一等一的美男子。他身高一米八多,身材挺拔,温文尔雅又幽默风趣,不管男人女人,人见人爱。”
“这些照片让人觉得生活真是奇妙啊,六七十年前,外公还是英俊的青年呢。”老公感慨道。
“你们外公工作的时候是院长,回到家里是一个好父亲。一到冬天他就带着我和哥哥到江边,用长大衣把我们揽在怀里一起玩雪橇。”
妈妈手指边的那张相片里,一个小女孩坐在外公的左膝上,紧张地盯着外公的脸,右膝上坐着比妈妈大两岁的大舅,他正在得意地看着妹妹开怀大笑。
“这是爸爸跟我们一起照的*后一张相片,大概是在去世前一个月照的。那一年,爸爸才三十六岁。你们曾外公是我国*早的西医,你们外公子承父业,也成了一名医生……”
妈妈用指尖轻轻抚摸着照片上外公的衬衣领口,似乎要帮他整理得更加熨帖。
“当时,爸爸刚从龙井的济昌医院辞职,到满洲丹东开了家私立医院……开业后刚刚八个月,爸爸就去世了。”
妈妈说,那一年大舅九岁,妈妈七岁,二舅六岁,三舅三岁,小舅还在外婆的肚子里。
“之前家里还算富裕,可以说是无忧无虑了。可是爸爸突然去世,妈妈带着我们五个孩子有多艰难啊?!”
即使妈妈不说,我们也能想象得到:刚刚三十六岁,年轻而健康外公的突然去世,对刚刚开业的医院和家人,都是晴天霹雳。
“怎么会突然发生这样的事情呢?”
“一开始,踝骨下方长了小小的脓胞,医院里的一个同事出于好心执意要帮他做手术。爸爸虽然觉得没有必要,可也不好多次拂了人家的好意,就上了手术台。谁也没有想到,那个同事手术时失误了。手术的过程中,突然有股冰凉的感觉袭击全身,爸爸就感觉非常不好。后来,手术部位越来越恶化,无奈又开了几次刀,但都是回天乏术,爸爸就那样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现在,我们觉得这件事有点不可思议,甚至会猜测医学事故的可信性,但那是在青霉素和磺胺类****还没有临床使用的年代,这种不幸的发生也许并不少见。
“爸爸突然去世后,妈妈就带着我们五个孩子回韩国了。”
往事不堪回首,妈妈眼角的阴影逐渐加深,声音也变得沉重。这就是为什么外公家的诸位兄弟中只有外公这一支定居韩国的原因。正因为有这样的往事,我才能作为妈妈的女儿出生在这里。如果不是外公突然辞世,包括外公在内的外婆家所有成员要么解放后回韩国,要么跟兴隆发展的医院一起扎根中国。如果这个假设成立,妈妈会在哪里?妈妈结婚后生下的我们又会在哪里?想到这里,我突然觉得生命真是不可思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