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 陌生人之死(一八五四年十月至十一月
**章 开卷
杀完一个红发男人,我抽身前往鲲音馆吃晚餐,点了牡蛎。
事情出奇的容易,几乎是容易得可笑。在针线街**眼看见那个男人之后,我跟踪了他一段距离。说不清为什么就决定对他而不是我注意过的其他人下手。我已经在附近转悠了一个多小时,只为一个目的:找个人做刀下鬼。在银行门口,一群行人等候清道夫扫过十字路口,我一眼就盯上了他。这群穿着制服的雇员拥出银行,不知怎的,他在人群中特别引人注目。他驻足打量身边涌动的人群,好像是在思考什么。我原以为他会折返,不料他戴上手套,迈着轻快的步子离开了十字路口。几秒钟后,我开始跟踪他。
我们向西稳步前进,穿行在浓雾之中,十月的天气很是阴冷。下了路德门山,走进弗诊街,我们继续前行,直到我的目标在一家咖啡馆小憩片刻后,*终转进了一条通向河滨街的小巷。这巷子几乎就是一条过道,两侧竖着高墙,没有窗户。我瞥一眼褪了色的路标——该隐巷,然后停了一会儿,脱下手套,从大衣内侧的口袋中抽出一把刀,刀刃很长。
我那刀下冤鬼一点儿也没起疑心,只顾走路。但是,还没等他走到巷尾的阶梯那儿,我就已经悄无声息地赶上了他,一刀深深扎进了他的脖子。
我以为他会不堪一击,立即向前扑倒。可奇怪了,他跪倒在地,垂下双臂,微微握拳,手杖摔落地上,发出咯哒的声响。几秒钟内他纹丝不动,犹如神龛前痴迷的信徒。
拔出刀时,我微微向前挪动了一些。此刻我才注意到,他的帽檐下露出了一抹亮红色,那是他的头发,跟修剪整齐的腮须一样的颜色。他瘫软在路旁。倒地之前,盯着我片刻;不仅仅是看着一一我敢肯定——他还笑了,虽然我现在猜想,那笑容是拔刀时肌肉的痉挛。
他躺着。过道阶梯顶端的煤气灯投射出一束窄窄的暗黄色光,照在他身上。他躺在慢慢扩散的血泊中,暗红的血与亮红的发须形成怪异的对比。他一定是死了。
我站了片刻,环顾四周。身后巷子幽暗处似有动静?是不是有人在看我?不;万籁俱寂。我再次戴上手套,将刀扔下栅栏,敏捷地走开,下了昏暗的阶梯,消失在河滨街一片喧闹之中。
现在我知道我可以做到;但我却丝毫不觉得欣喜。那个可怜的家伙并不曾得罪我。只怪他命乖运蹇,对了,还有他头发的颜色,现在我才明白这是他致命的特点。那晚,他不幸与我在针线街狭路相逢,无意中成了我刀下冤魂。不过,我既然决意要杀人,假如不是他,也会另有别人。
直到刀子扎入的那一瞬间,我才确定自己能够完成这样可怕的举动,完全没有必要再怀疑了。谋杀那个红发男人本质上是一次试验,以证明自己确实可以杀人,且逃脱罪责。我下次愤怒地抬起手时,也一定会同样迅速和果断;但那次不会朝向一个陌生人,而是那个我称之为敌人的人。
而且我绝不能失败。
“足智多谋”,这是我所听到的别人用来形容我的**个词。
我那亲爱的老校长汤姆•格莱茨比这样向我母亲形容我。还记得,一株古老栗树掩映下的小径通往我们家,母亲和校长就站在树下交谈。树上有一个用枝叶做成的摇篮,我管它叫“我的鸡窝”。我舒舒服服地躺在小窝里,就在他们头顶上,却避开了他们的视线。从这里放眼望去,可以看见悬崖**之外的海洋。我会长久地幻想着某**扬帆远航,看看天穹另一边的世界。
这天炎热而寂静。我看着母亲沿小径走向家门,一把打开的花边阳伞斜倚肩头。她走到门口的时候,从教堂出来的汤姆正气喘吁吁地爬上山。那时他才教我没多久。我猜想母亲在屋子那儿看见了他,特意走出来跟他谈谈我在学校的近况。
“真是个足智多谋的小家伙哟。”我听见汤姆回答母亲时是这样说的。
后来,我问母亲什么叫“足智多谋”。
她答道:“就是你明白怎么把事情做好。”这似乎是大人们赞赏的品质,我很高兴。
“那爸爸足智多谋吗?”我问道。
她没有回答,只说要继续工作了,让我走开,自己玩耍去。
儿时,母亲常常带着温柔而坚决的口吻对我说“走开”,因此很多时候我都在自娱自乐。夏天,我时常藏在栗树的枝叶中遨游梦乡,或者由我们家的“全能女仆,,贝斯陪同,去悬崖下的海岸探险;冬日,我裹着旧格子呢围巾,在卧室里倚窗而坐,神游于万雷的《小小世界的奇观》、《格列佛游记》或是《天路历程》(我沉迷于此)之中,直到我觉得头疼,偶尔抬头望望窗外海面苍茫,想象天边外何方是慧驷国,抑或灭亡城,它们离我有多远;盘算着我能不能驾一叶扁舟,从魏茂斯市去那里亲眼看看。为什么灭亡城听上去这么诱人,我实在想不明白。基督教关于它要被天堂之火焚烧的预言很让我惊恐,而且常常想象同样的命运或许会降临我们的村庄。我也说不清,为什么整个童年里我都被一个阴影所笼罩,那就是朝圣者对福音传道者说的话:“我死罪已定,死后接受审判。但我发现前者非我所愿,后者非我所能。”我明白,这话虽然费解,但却道出了一个可怕的事实。当我躺在“绿荫摇篮”里或是床上的时候,当我徘徊在悬崖下多风的海边,我会将这话默念一遍又一遍,就像念神秘的咒语一般。
我也幻想去另一个地方,一个同样奇异美妙,同样不可企及的地方。但这地方分明似曾相识,犹如口中的余香,真是奇怪啊。我想象着自己站在一幢宏伟的建筑前。它应该是某个古老种族的邸宅,半似城堡,半似宫殿。这建筑上竖立着装饰精美的尖顶,设有城垛的角塔,和奇异的灰色塔楼,它那古怪的拱顶直冲云霄,高得仿佛可以刺破天穹。我一直幻想那是在夏季,**且无尽的夏季,那儿有白色的飞鸟和一方硕大的黑色鱼塘,鱼塘四周环绕着高墙。不论是在现实中,还是幻想里,这个魔幻般的地方没有名字,也不知在何处。我从未在书中读到过对它的描述,也从未听别人讲故事时提及。我不知道谁住在那儿,是国王还是哈里发。不过我确信它就在地球上的某个地方,终有一日我定能亲眼目睹。
母亲一直笔耕不辍,因为这是我们**的生活来源,父亲在我出生后不久便去世了。每每想起母亲,脑海中总会浮现这样的图景:客厅窗前摆着一张大方桌,她躬身坐于桌前,几缕斑白的头发从帽檐垂到脸颊。她在那儿一坐就是半天,有时甚至夜以继日,疯狂地书写。等桌上一沓摇摇晃晃的稿纸被送往出版社后,她转眼又写了一沓。她的作品(**部是一八二六年的《伊迪丝》,或名《*后的菲茨兰人》)已经被人忘却——理应如此,虽然这样说对她老人家大不敬——一但它们曾经风靡一时;至少拥有足够多的读者,使科尔伯恩先生年复一年地接受母亲的作品(这些作品大多匿名发表,有时署名“一位来自英国西南部的女士”)。
虽然她长时间地努力工作,在我入睡前,她还是经常会停下笔,陪我一会儿。她坐在床头,精灵般甜美的脸上挂着倦倦的笑容。我手捧心爱的《一千零一夜》,朗读一些*喜欢的段落,神情庄重,母亲会静静聆听;有时候,她会给我编些小故事;或是讲讲自己在西南部的童年记忆,我特别爱听。夏季,到了傍晚,气候宜人,我们手拉手步行至悬崖顶看日落。我和母亲站在一起,默默听着海鸥的凄鸣、悬崖下水浪温柔的呢喃,凝望着粼粼海波的尽头,远处那神秘的地平线。
记得有一回母亲对我说:“艾迪,那边是法国,那是一个很大很美的**。”
“慧驷国在那里吗,妈妈?”我问道。
她微微一笑。
“不,亲爱的,只有人,像我们一样的人。”她说。
“你去过法国吗?”我又问道。
“去过一次,”她回答,然后叹了口气说,“我再也不会去那儿了。”
当我抬眼望她时,惊讶地发现她竟然流泪了,我以前从没见过她这样。但她拍拍手说,该睡觉了,随即匆匆把我拉回家。在楼梯下,她亲吻了我,说我永远是她*好的儿子。说罢,她转身走了,把我留在楼梯下。我看着她回到客厅,在书桌前坐下,又一次蘸上墨汁。
许多年后,关于那个夜晚的记忆突然被唤醒,从此深深铭刻在心。此刻,我正在鲲音馆抽着雪茄,那个夜晚又浮现在眼前。我玩味着事物之问奇怪的因果联系,它像一根纤细却割不断的线,连接起多年前母亲辛劳写作的身影和那个咽了气的红发男人,此刻他正躺在距此不到半英里的该隐巷里。
我走向泰晤士河,沉浸在溜之大吉的兴奋中。然而,在滑铁卢桥上付半便士买路税时,我发现双手在颤抖。尽管刚在鲲音馆吃过茶点,却口于舌燥。闪烁的煤气灯下,我倚着栏杆站立片刻,顿觉阵阵眩晕。桥下黑蒙蒙的水面上浓雾重重,河水拍打桥墩,拱形桥身发出回响,制造出阴沉的乐声。突然,一个瘦弱的女子出现在团团雾气中。她抱着一个婴孩,伫立了一会儿,出神地凝视着黑沉沉的水面。我清晰地看到了她脸上的茫然和绝望,立即意识到她将要纵身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