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清水浊流
东方破晓的时候,胡豫文做了一个带领清水武工队攻打川北重镇南充的梦。
天边,三星西沉,一钩残月。晨曦中的鹤鸣山朦朦胧胧,绵亘在嘉陵江东之滨。胡豫文率领清水乡的武工队员急速地攀登鹤鸣山。抬眼望去,山顶上那座历经千年风雨不衰的宋代无量宝塔,宛如身披银色战袍的历史巨人,昂然挺立在苍松翠柏之中!
晨风乍起,鹤鸣山的宁静骤然打破。喜鹊站在枝头喳喳地叫唤。“咕咕,咕咕”。密林深处,鹧鸪声声。醒来了的白鹤群,乱纷纷地挤在苍松翠柏的树梢上,忽而翩翩起舞,忽而阵阵啸鸣。突然,它们一群接一群地展开翅膀在蓝天翱翔!
胡豫文挺身站在无量宝塔的塔基上,透过薄薄的江雾,观察一江之隔的古城南充:东西宽七八里、南北长十三四里,纵横八十多条街道、面积三平方公里的川北重镇,恰似一个头枕舞凤山,面临浩浩江水、背靠西山曲体而卧的大家闺秀。滔滔不绝的嘉陵江水生怕搅碎了睡美人的闺梦似的,静静地围绕着她的胴体向南,奔向陪都重庆!
胡豫文按捺住心中的激动,对照手中的地图,仔细观察南充专员公署及专署保警部队、国防部驻军部队与南充县警察局设防的情况;西城、北城和东南三镇的镇政府,工业大户丝三厂、蚕种场以及人才荟萃的师范学校的具体位置。确认无误之后,注视着嘉陵江对岸的中渡口。
中���口码头,人吼马嘶,又一支军队在渡江!整齐排列的军旅方阵吓跑了担水叫卖的小贩。匆忙摆渡的木船,代替了往昔清晨在江中撒网的渔舟;三五只返回的空船渐行渐远,七八艘满载的渡船愈来愈近,军人们帽檐上的青天白日帽徽清晰可辨!
“狗日的过来了,消灭他们!”胡豫文想起“半渡可击”的战例,取下头上的青天白日军帽,忽地一扔,命令跟在身后的乡丁龙先飞,“传达命令:打起红旗,吹响冲锋号。强渡嘉陵江,向古城南充进攻——”
“全体注意!”龙先飞高声传达军令,“打起红旗,吹响冲锋号。强渡嘉陵江,向古城南充进攻!”
嘀嘀哒哒。军号震耳欲聋呵!一团红光一闪,火一样的旗帜在鹤鸣山迎风招展!胡豫文举起王八撸子打了一枪,敏捷地跳下塔基,边跑边喊:“攻打古城南充的时刻到了!兄弟们冲呵,杀呀……”
就这声洪亮的喊叫,顿使胡豫文惊醒。醒来方知南柯一梦,翻身坐了起来。想起梦中的情景,哑然失笑了!
这是公元1946年秋冬季节的**早晨,胡豫文不清楚公历是啥日子,但记住了是民国三十五年——农历丙戌年的九月初九日,寒露节气之日。
假如不是昨天在清水场发生了开枪的事件,他就不会立即做出竞选清水乡长的决定;假如不参加乡长的竞选,他就不会星夜走古城,现在也就不会僵卧在旅店的床上了。清水是山区,冬天来得早。立秋以后,太阳越走越远,气候明显地起了变化。过了秋分,凉风袭人,树叶飘零。到了寒露的节气,北风呼啸,田问地头一遍白霜。秋收冬藏。农家很少出门干活了,乡政府也要推迟一个小时上班。那样的话,他就会安安稳稳地在家中睡个懒觉,不会在黎明之际做带兵打仗的梦了!
住在外屋的龙先飞听到胡豫文惊叫,立即冲进里间。见他像个弥勒佛似的端坐床头,轻声叫道:“乡队副,你又说梦话了!”
胡豫文歉意地一笑:“我好像喊叫了几声。喊的啥子,记不得了!”
龙先飞走到窗前看了看,确信无人偷听方走到床前。笑道:“你喊‘攻打古城南充的时刻到了!弟兄们冲呵,杀呀——’幸好是住在江村坝的幺店子,李老板是熟人,不然就有麻烦了!”
“说得对。这儿南来北往的人多,情况复杂。”胡豫文穿戴整齐,一边挎枪一边解释,“我有说梦话的毛病,一般只呆在清水场,就怕外出住旅馆时说梦话招惹是非。”看了看手表,说道,“老幺,我们走吧!”
“好!”
出门带雨伞,鸡鸣早看天。龙先飞望了望天空,又是一个大晴天!这个办事谨慎的小伙儿十八九岁,高挑儿的个子,穿一身土黄色的保警队服装,打着绑腿,浑身上下透露出朝气、秀气、帅气和灵气。不过从背后看,身子骨到底单薄了些。其实。,他在姐姐出嫁,长兄被征入伍以后,跟着胡豫文当乡丁3年了。龙先飞回头瞥见胡豫文在过道照镜子,笑了笑,停下来等他。
胡豫文年轻时上过黄埔军校,养成了军人出门不忘整理仪容的习惯。看见过道的尽头立着穿衣镜便靠了上去。不看不知道,看了惊一跳!竟然不认识镜子里头肤色黝黑的胖大男人了!愣怔好一会儿,却又孤芳自赏起来:“这个高额阔嘴,目光犀利,神情庄重的胖子,不正是清水乡的山民冠以办事公道,奸宄之徒望而生畏的乡队副胡豫文吗?是的,是的!美中不足的是,肚皮像筲箕背一样地拱起了呵!”
龙先飞到底年轻,忍不住催促:“乡队副,走吧!”
胡豫文按了按隆起的肚子,快步走到院里。店老板李贤龙欢叫着迎来:“乡队副呀,早饭不吃哪能走呵?敝店虽小,吃住的条件还是不错的。今天早晨专为你备下了‘羊肉米粉’,川北一绝。你过去住店,每次都要吃几品碗的哟!”
“多谢李老板的好意,我不吃了,”胡豫文望着比自己年轻却一样发了福的店老板,咧嘴一笑,“我要赶到城里办事,中午去吃‘川北凉粉’。辣乎儿辣乎儿,加之保宁(阆中)醋的酸香,吃了受用。比吃油腻腻的羊肉米粉强多了!”
“我给你做清汤的好不好?”
“我急着进城哩。”
“吃了走吧,不耽误你办事的!”
“我不想吃了。”
李贤龙见他去意已决,尴尬一笑:“实在对不住你老人家呀!”
李贤龙家住清水乡的一沟,与胡豫文是近邻,父母双亡,就他和兄弟李贤成相依为命。李家历代赤贫,身无立锥之地。老祖宗留给他们的就是一个强健的体魄,一套足以安身立命的厨师手艺。兄弟俩从少年时代开始,就跟着堂叔李煜之背着家什,扛着丈八铤杖,脚步叮当地走村串寨,专替农家杀猪、操办婚庆与丧事,逢年过节就在场上摆摊卖肉。
冤家路窄。李贤龙与现任乡长武继周的恩怨正是因卖肉发生的。那年的端午节,时任嘉陵江渡口稽查所副所长的武继周返回清水场度假,到李贤龙的肉案买肉时要求“赊账”。李贤龙和李贤成不同意,由此得罪了武继周。武继周怀恨在心,每次返回清水场休息就找李家兄弟的麻烦。一次竟然拔枪在手,要当场击毙兄弟俩。在胡豫文的鼎力劝说下,李家兄弟赔礼道歉,方才不了了之。从那以后,兄弟俩一个迁徙到了江村坝,一个搬迁到了溪口镇,各自开个饭馆谋生。经过几年的打拼,经营规模日渐扩大了。
如今胡乡队副住店,李贤龙自然殷勤。见他不吃早饭就要进城,关照说:“晚上回来,我给您老单做清汤的!”胡豫文拍了拍肚子,打趣道:“我晚上回来住。吃的嘛,有米饭酸菜就行!人家都喊我胡大胖子了。你看我这肚皮跟怀儿婆娘一样!”李贤龙笑道:“你老人家是将军肚,不当师长也要当团长呀。”胡豫文按了按他的肚子,笑道:“大哥莫笑二哥!这里头有6个月了吧?!”李贤龙羞涩地一笑:“我的肚子——黄瓜秧秧没牵藤呵!”
事实上,李贤龙比胡豫文矮半个头,身穿宽大的白布褂,臃肿肥实,更像一个圆滚滚的大冬瓜。
龙先飞见他们相互取笑,插了话:“你们一个当老板,一个当乡队副。肚子大,都是喝酒吃肉太多的缘故!”胡豫文叹息一声:“专署和县府的官员走马灯似地下来督办,我不陪吃陪喝行吗?唉!”李贤龙趣笑起来:“人怕出名猪怕壮。天下谁不认识划拳高手胡大爷?人家冲你的酒量来的哟!”
胡豫文苦笑起来。
清水乡得名于流经一沟的溪水。这种从崇山峻岭中透析而来的泉水,甘冽纯净、香甜可口。随着山势的蜿蜒,泉水汇聚成了潺潺的溪流,故名清水溪。加之土地肥沃,历来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在抗战之前就是有名的纳税大户了。
抗战胜利后,纳税大户摇身一变成了防共肃共的**。从年初到岁末,南充专、县两级政府名目繁多的督办队络绎不绝,这家送出那家迎进。而在乡政府内部,指手划脚的人多,告刁状的人多。乡队副累死累活不讨好,耗子钻风箱两头受气的角色。然而,胡豫文在处理公务和迎来送往中游刃有余,使乡民们在征粮、征税和征丁方面减少了许多的损失!
李贤龙钦佩胡豫文的正直坦诚,说一不二的胆识与魄力。每次见面总是热忱赞扬,今天当然不会例外:“乡队副呀,多亏您的干练果断,八面玲珑,保了一方百姓的平安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