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 你唱得歌儿真好听
你唱的歌儿真好听
过完腊月十五,司机就不愿意跑长途了,货主找上门的时候,韩老五正惬意地抿着老酒。我妈早办好年货,准备好好过年了。
货主是个戴着黑纱的年轻女人。她找了很多司机,可没人愿意接这单晦气的生意,他们让她找韩老五试试。他们说,整个北兴镇,只有韩老五拉过死人。
15年前,我爸的尸体就是韩老五拉回来的。
货主一进门就给韩老五跪下了。这个年轻女人反反复复说着:“大哥,求你了”、“求你了,大哥”。
韩老五点头的时候,我对我妈说:“我想押车!”
我妈没有反对:“这趟,你捎上他!”她看着一脸不乐意的韩老五说,“好歹也是胡老三的儿子,也该让他尝尝跑车的滋味。”
韩老五不再说话。
我坐上副驾驶的位置,韩老五检查完车况,跳上驾驶室。他看了我一眼,说:“等会儿天黑了,你怕不怕?”
说完,韩老五指了指车厢。我明白韩老五的意思,那口装了死人的棺材,就在我们身后。
我嘴硬,说:“不怕。”
“好,有种!”韩老五拍了我一下,“出发!”
我爸死后第二年,韩老五搬进我家,成了我的继父。我不喜欢这个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韩老五,我常想,为什么那场车祸,死的不是韩老五呢?
天快黑的时候,韩老五说:“小子,给你韩叔唱个歌吧?”
“我不会!”
“那好,你韩叔给你唱!”说完,韩老五清清嗓子唱了起来:“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哇,往前走——”
我闭上眼睛,听五音不全的韩老五唱了一首又一首。他终于唱累了,推了我一下:“怎么能睡呢?你不知道押车员的任务就是和司机说话,不然我也睡着了怎么办?”
他递过来一个酒瓶,命令道:“喝口,暖暖身子!”
我喝了一口,有些呛人,但是一股暖流却一下子在四肢里蹿动。“要不,”韩老五说,“你先睡一会儿。”
我是被车子熄火的颤动声惊醒的,我问韩老五:“我睡多久了?”
韩老五指着升起来的太阳说:“你说你睡多久了?”
韩老五把车停在路边,那是个不算繁华的集镇。为了掩饰自己的羞愧,我说:“我下去买早点吧!”
韩老五吼了我一声:“不许下车!”好像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他又说:“车上有干粮。”然后,就呆呆地望着前面出神。
过了很久,韩老五叹了口气,对我说:“我们走吧!”
车子继续向前行进,到中午的时候,天突然下起雪来,一会儿,就是漫天飞雪。韩老五表情严肃,不再试图跟我搭讪,一副物我两忘的境界。
我们到达那个小镇已经是夜里,雪落了厚厚一层,整个小镇在银装素裹里显得无比纯净和静谧。接车的人在指定的地点早等候多时了,雪地里,落着他一长串急躁而无奈的脚印。他迎上来,说:“卡车——村里进不去了。”他指了指身后的板车,递过来一支烟,又说:“要麻烦师父了!”
韩老五和接车的人在前面拉,我在后面推。雪飘到我们身上,很快就化了。我们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远远的一个村子里,有一户人家灯火通明。
快进家门的时候,接车的汉子突然高喊一声:“回家喽——回家喽!”
一个老人从屋里抢出来:“回家喽——回家喽!”
韩老五怔怔地站着,我听他嘴里也喃喃着:回家喽,回家喽——
“你爸也是那样回的家。”回程的路上,一直不说话的韩老五突然开口问我:“你恨你韩叔,对不?”
我说:“不恨!”
“连我都恨自己,你怎么会不恨呢?”
“真不恨!”说完,我的眼泪就下来了。
“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在那个小镇下车吗?你不知道,你爸——就是在那里下的车!”韩老五虚脱一样地说,“如果不是给我买酒,你爸就不会下车,你爸不下车,就不会撞上那辆呼啸而来的面包车。”
这是我**次听韩老五说起我爸的死因。我扭过头去看他,他依然坚定地看着前方。忽然,他伸过手来,拭去我脸上的泪水,说:“给你韩叔唱个歌吧!”
“我不太会唱!”
“唱吧!我常听你偷偷地唱,你唱的歌儿真好听!”
我有些羞涩,韩老五看我犹豫,说:“我来起个头!”说完,空出一只手,比划了两下:“这些年,一个人,风也过,雨也走——预备,唱!”
这首我常常躲在房里唱的歌,被我和韩老五一路唱着回了家。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都唱到哽咽,唱到泪流满面,可我们却依然一路歌唱!
怎样把沈小默留下来
要想把沈小默留下来,一个字,难!两个字,太难!三个字,实在难!
秦少武这一整天在屋里算是白呆了,烟屁股倒是扔了一地,可主意却一个没想出来。沈小默从他房里进进出出,一会搬来一摞书,一会送他一个鞋架,一会又是一把雨伞,凡是带不走的,或是今后派不上用场的,沈小默就统统往他这屋搬。看着沈小默送来的“废物”——沈小默是这么说的,送给他是为了“废物利用”,秦少武叹了口气,看来这次沈小默是铁了心要走了。
怪只怪老磨儿沟这地方穷,不是穷,是太穷!贫瘠的土地里长不出好庄稼,又怎能指望它留得住城里来的姑娘呢?何况,还是这么标致,这么**的姑娘。
秦少武想,沈小默把她一生中*美好的5年丢在了老磨儿沟!他怎么好意思让她继续留在这个要啥没啥的穷地方呢?
那盆吊兰是天快擦黑的时候沈小默送过来的,她嘟着个嘴直抱怨:“秦少武,你好意思看着我忙得上蹿下跳也不过来搭把手?”
秦少武拿鞋底把烟灭了,站起来:“我帮你,好像是我巴不得要你快点儿走似的!”
“咱那么多心思!”沈小默拍了拍一手的灰,“不过现在也不劳你大驾了。这盆吊兰你给我好好养着,千万别给养坏了!”
这盆吊兰早已发育得没法在墙上吊了,伸出的虬须有十几个,像一个藏族姑娘捆满了小辫子一样,很是好看。
“等以后再来老磨儿沟,我头一个要见的就是它。要把它养没了,我唯你是问!”沈小默虽不得理,却也一副不饶人的架势。
“在你心里,难道我还比不上这盆吊兰?”秦少武耍了回贫嘴。
“要不是它,我去年就走了。”
“你去年突然说不走了,就因为这盆吊兰?”
沈小默点点头:“这是孙子平送的,他去年特意大老远从城里买来的。”
“孙子平?沟前那瘸腿的孩子?”
没等沈小默回答,秦少武就得了启发,“那我也去城里买一盆吊兰,你再留一年!好不好?”
“只要你肯留,老磨儿沟的人就是不喝水,也让你天天洗上澡。成不?”
沈小默别过头去,说:“我知道你舍不得我,我也舍不得——可我妈……”
“我现在挺害怕你再让我把你也当‘废物’利用一下。”沈小默说完,被自己的幽默感逗乐了,忍不住扑哧笑了起来,秦少武也尴尬地跟着笑。
这话是有来由的。秦少武娘听说沈小默要走,就冲秦少武发牢骚,她说:“你和小默朝夕相处了5年,别说这么水灵一个姑娘,就是喜玛拉雅山上的千年积雪也给化了,可你连人家半颗心也留不住!你说你——你说你是不是个废物啊!”秦少武带上老娘的话去求沈小默:“你看我娘都把我糟践成这样了,你还不行行好,把我给‘废物’利用一下?”
那个晚上,秦少武翻来覆去在床上“烙烧饼”,迷迷糊糊着,听到隔壁屋沈小默起床的动静,“难道这丫头想不辞而别?”
隔壁传来开门的声音,接着是脚步声,越传越远。“这丫头真的要连夜赶路啊!”
秦少武一骨碌坐起来,黑暗中,秦少武长长叹了口气,沈小默用这种特殊的方式告别,也许有她特别的用意吧,等到天明,任何一道送行的目光,都会羁绊她离开的脚步啊!
秦少武不知道坐了多久,突然又有脚步声过来,越来越近。快靠近这屋的时候,又停了下来,也就片刻,那脚步声就急匆匆冲这屋奔过来,接着是紧锣密鼓的敲门声:秦少武,开门!是沈小默的声音。
秦少武又惊又喜,他赶紧拉亮灯,开了门让沈小默进来。
沈小默的头发给露珠打湿了,贴在脸上,她的脸,涨得通红:秦少武,白天我让你利用的‘废物’——你还给我吧。
“还给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就是你这个‘废物’我还得利用一年呗!”这话沈小默说得比蚊子叫还轻,可秦少武却听清楚了。他一把抱起沈小默,“你是说,你不走了吗?”
沈小默慌忙从秦少武怀里挣扎出来,“你先让操场上的孩子们回家吧!”
“操场上的孩子们?”
“操场上站满了孩子,他们都提着一盏小橘灯——他们说,我就是老磨儿沟的一盏小橘灯。”
秦少武明白过来了,他推开门冲出去,冲着操场喊:“同学们,沈老师不走啦——”
马上就有孩子们兴奋地喧嚣声传过来,接着是此起彼伏的“沈老师留下来啦”的叫声,在老磨儿沟的星空下经久不息地回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