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
执灯寻影?悦己
若干年后,从春风不度的菱花镜里,来回忆这段简静的时光,曾经的浅笑和轻怨仍朗朗地挂在旧?阁楼的风榭月檐上,柳絮无心,桃花不言,惟有那盏长信的灯,伴我寂寂寒夜,清瘦风骨。
香车系在谁家树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这是世间女子深闺里*朴素,也*纯净的愿望。
她总在这样的时分,陷入一种慌乱与不安,没来由的,无根无源,正是如此,才越发心里茫然,仿佛未来的日子是可以握得住的,偏偏踏不上那个靠近的路,连伸出来的手也变得虚幻,甚至,一丝触摸的勇气都没有。
墙外,是煌煌盛唐的?语衣香,诗人豪客的低吟浅唱,无数人都奔了传奇而去,那飞云入梦的心总是流连于天下的字墨间。
每个女子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每个故事里,都有些寂寞的词章,如夏日浓碧绿阴的深深角落,那繁茂的青苔,总隐忍着刻骨的苍凉。
而那个空白的扉页,留着等待刻画的纹路,心底小心翼翼地张望,收拢着细细碎碎的秘密,你且知道,其实,万般的花,在将开未开之时,都有着同样期待的姿态。
如一夜春风来,又一月下梨花片片落,纷纷然然,安静而忧伤。
这细小的心思是优柔的,适合于守候,却不适宜躲藏,她总想着一个人的时候默默梳理,可是总挡不过心里那一纷慌乱。
岁月于她,还是不惊的。
正是豆蔻梢头好年华,连眼里映过的凄迷都闪着清澈,在画堂深处的庭院里,她轻移的身影似莲花,总携了那么一缕隔世的香,多少次端然于妆台,那个红线里注定的他,该从哪里传来声息。
那时的心事是诉于针线的,晨昏里的折枝牡丹是这个朝代富贵的颜色,她却独描涧兰,微小而旺盛,开在人迹罕至处,她总是向往那样一个地方,自由得连心都没有界限。
也许是这深深高墙让她寂��,后园里,她把芭蕉种在石边,正对着她的轩窗,她喜欢芭蕉,不为一季花期而张扬,也不用雨夜为它怜,多少个风过星稀的夜,她和芭蕉隔庭遥见。
也许,没有了衣食冷暖的忧,绫罗上身,便只剩下那一个惶恐,那个要来携她手、带她走、拾她心的人,那个未来,是不是也如这莺啼春日一样,恰时相见呢。
小时候学认字,吟诗对句,也练曲律歌舞,这是大唐*华美的篇章,从深宫到山野,爱情都是浓烈的旋律,仿佛人世间千般的存在都是点缀,只为预期人生里浩大而华贵的爱。
她也在这样的诗词闲章间恍然若梦,好似幸福就在门外?伸手就能够到。
这样的想,于她,是非分,还未出生就已注定,她对于命运只能接受,连挑剔的资本都没有。因为,她是小巷里的清倌人,尽管她处处强调这个卖艺不卖身的“清”,可风尘之中,浅笑薄应,她只是那些男人买欢的情调,再高尚的灵魂和**的心,也已然拾捡不起。
只是,人生的无常从来都没有预兆,她的目光从书卷上抬起来时,就看到了冰凉。有父亲在,起码还有那个端得起的身份,父亲一去,她没了天,兄弟不容她,因为她不仅仅是庶出,她的母亲只不过府里一个婢女,她和母亲离开深院,搬进了小巷。
她只道这是世事的无情,王孙公子尚会顷刻间贬为庶民,或成为一抔黄土,谁都不可能有牢牢握住的富贵,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生存,她依旧安然。
身为女子,她有期待的爱情,那该是她人生*缠绵的舞步,也是她,无奈于三教九坊间,**的救赎。
往往,成了**,就成了**的赌,拼了全部,拼了命。
唐传奇小说《霍小玉传》里,开篇洋洋洒洒介绍的不是她,而是李益,那个还未见面,就已经彼此在心里记挂的人。
霍小玉知道李益,是因为他的诗句:“开帘风动竹,疑似故人来。”
李益知道霍小玉,是因为媒婆鲍十一娘说她:“资质秾艳,一生未见,高情逸态,事事过人,音乐诗书,无不通解。”
于是,一相逢,小玉是女儿家的矜持,十郎如见天人,顿觉室内光华飞流,他起身就拜,开口便言,小娘子爱才,鄙夫重色,两好相映,才貌相兼。
因为一首诗而爱上一个人,进而以身相许,这算不算圆满?这样的开端倒也透着那个时日风尘里的寄托,闺阁里的幻想爱情是天可变情不绝的神话,一尘不染,无畏无惧。可这幻想中的爱情来到跟前,就一头扎了进去,全心全意地连自己都已忘记。
却在那情到*浓时,悲从心底的*深处,再也掩不住。
当日夜半,小玉对同枕眠的十郎说,我是娼妓,自知与你不配,现在不过是因为相貌得到了你的垂爱,待年老色衰,也就无法再留住你,我只得像失去大树的藤萝,像秋天被弃置的扇子,无依无靠。
明月夜,佳人在侧,付与柔肠,可怜可惜,正言发誓还不够,还请素缣著盟约。
小玉命侍女取来了越姬乌丝栏,这是**旧物,极为珍贵,看名字想必是来自异国。我觉得小玉此举是证明她把这一纸盟约看得极其宝贵和珍重,也同时引喻了她的出身并非生来草芥,希望眼前?个男子除了看重她的容颜之外,还能有其他的关注。
不管曾经在**,还是现在的烟花地,小玉的生存环境都不单纯,她应该是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人,也长袖善舞有了应付的手段,尤其是奉承话和海誓山盟,多得都懒得去分辨真假。
可世上惟有十郎,让她坚信不移地托付,哪怕心里并不是十分的安稳。十郎果然也用心,才思敏捷,落笔成文,引喻山河,指诚日月,随后收入宝箧中,从此后她们过了两年相亲相爱的快乐日子。
两年后的春天,李益被授予任县主簿,小玉心里的离愁和隐忧如窗外墙角的小草一般疯长着。未来的日子笼罩了浓密的雾,她握不住也看不清。几番思量,那点卑微无助的凄凉小心翼翼地化成了无望,她知道这一别,山高水远,日深夜长,她锁住的契约只是一篇华丽的文章。
十郎才名远扬,上有高堂,一定会有一门好姻缘在等着,于是她说,我只有一个小小的愿望,郎君今年二十二岁,距壮室之秋还有八年,我只要这八年恩爱的日子,此后你去选**结秦晋,我断发缁衣入空门,从此两不相系。
如此至诚至哀的话,让李益泪不能收,他说日月为证,生死不弃,绝无两意。
他说,好好地等我,这只是短暂的别离。
一曲琵琶声渐歇,撩拨了弦上数滴誓约,如果爱情需要用天长地久的话一遍遍地加固,那调子里一定会后续悲音。
信或者不信,舍还是不舍,于小玉而言都没有什么区别,李益必须得走,他来长安城里待了两年,为的就是这**,荣耀还乡,打马上任。
家里人也在等着他回去,并且替他和表妹卢氏订了婚约。面对重礼重名重面子的家庭,还有严厉专断的母亲,李益连小玉的名字都没有提。
小玉和这个家,犹如隔着万丈深渊,哪怕掉下去粉身碎骨,这边也不可能伸出手臂供她攀援。
这只是个普通人?,甚至有些贫寒,尚且把小玉拒得如此坚决,这漫漫红尘,落入烟花里的人,够得到钱财,够得到恭维,够得到契约,却怎么都偿不了夙愿。
两年多的缠绵恩爱,锁住未来的誓言,泪眼婆娑的相送,形只影单的等待,所有的一切加在一起仍是苍白。这爱情,从一开始就不平等,李益是来京城参加科考,等候期间自矜风调,思得佳偶,所以就想博求名妓。没有小玉,也还会有另一个女子,李益想找的,是异乡相伴的红颜,小玉等待的,是她生命里**的爱情。
小玉要托付的,是她的一生,而李益要打发的,只是一段无聊时间。
每次想到这里,都会心疼这个痴情的女子,她爱得太执著,倾情的付出却唱成了一个人的独角戏。人生的大幕太沉重,每一次拉开都要用尽力气,从凤凰于飞的妆台隐约琴声如水的痕迹,她的等待如春日的蔷薇,那时的爱情,是美好而芬芳的想象。与李益认识后,梦幻中的爱情落到了现实,眼里看得到的温暖是喜相逢的管乐,华丽的章节就此上演,可随之就是漫长无期的独自挣扎,伴着潇潇夜雨,低沉而深邃的洞箫吹奏她心里时刻压抑,一点点累积的凄凉。
小玉是大唐深院生长的花,遗落在寻常巷陌,站在风霜的渡口,在妙龄的时刻,依然满?诚挚地盛开着,花期不与流年误,她的爱情也来到屋檐下,却在开得*艳的时候,一朝再也没有了支柱,她成了深秋旷野独自临寒的雏菊,片片花瓣痛彻心骨地被无情剥离,她连抱住自己的能力都没有,只能任一地凌乱随风飘散。
卢氏是**望族,嫁聘的彩礼在百万之数,李益家贫,还得去亲朋家借贷,他以此为借口请假出来,在外一年多的时间,没有去看小玉,反而嘱托朋友,不要把他的行踪告诉小玉。
他背弃盟约,自知羞愧,不敢再见小玉,也想借此断绝小玉的希望。
那只是他人生风花雪月的一段过往,他寻?调的是情谈的是风月,无关名分。
而另一边,小玉四处打听,甚至占卜问卦,却没有一丝可靠的消息,她是咬着牙恨,过往坊间这样许下诺言又一走了之的男人不计其数,可还是流着泪想念,有一百个理由告诉自己他的爱不牢靠,却总会被这一个打败,也许他有不得已的苦衷脱不得身,也许有什么不测苦难,她总是觉得那个和她朝夕相度的十郎不是那无情的人,这样的煎熬,终使她憔悴瘦损,忧郁成疾。
可还是不放弃,她一定要见到李益,一定要当面问一个为什么。
女人就是这样的傻,拼了所有只不过问一个为什么,她知道答案不会是她期待的,可就是不肯死心。
小玉所有的钱财,包括衣服和珍宝,都因为打听寻找李益而散尽了,*后连父亲留给她行及笄之礼用的紫玉钗,都要拿去变卖,以至于连当年打造这支钗的**老玉工看了,都忍不住老泪纵横,并告知了延光公主,公主悲叹之余,送了小玉十二万钱。
而此时,那待嫁的卢家姑娘正在长安,李益带了丰厚的钱财来聘娶,秘密地找了一处住所,不让别人知道。
故事的主角又都聚到了繁华的长安城里,一个拖着病体抖索着倚在窗口翘首以盼,一个临期京城接娇妻,完成人生?喜。
李益是小玉生存的**等待,小玉是李益要想方设法绕开排除的阴霾。
李益有一个厚道的表弟叫崔允明,把李益来京的消息告诉了小玉。小玉怨恨他,心里那一点如豆般微弱的希望之火,也瞬间熄灭了。她又遍请亲朋好友,托他们叫李益前来。
只是想做一个单纯的告别吗?还是想看一看旧日爱情的样子?抑或面对面真实地说一下委屈和怨,听那男人蹩脚的辩解她也甘愿,她对世俗对门第早有无可奈何的退缩,她宁愿输给这繁华天下横眉冷对的眼色,也不愿意被弃于衣香鬓影共度,誓言铮铮买断她爱情的十郎。
她还是留了一丝残存的甚至卑微的愿望,十郎能逃过家庭的监管来与她相见,两人狠狠地哭,絮絮地念,苦苦地留,再久久地断了恩意情殇。
*终小玉给自己做了一个茧,连出口也没留。
她只是不愿意那么想,不到见了李益得了真相,她永远都有理由不去信。
李益是下定决心不再见小玉的了,他不进京不声张就是想让时间来消磨掉他辜负的和小玉等待的一切。可小玉偏偏找了一拨又一拨的人来叫他,满京城的人都知道了那个痴情女子和负心男子的故事,李益有些恼,索性早出晚归,避而不见。
?大唐是有几分豪气的,有这样的女子,自然会有出手相助的男子,他们连姓名都不肯留下,只是让故事绝处逢生,有了侠义的温暖。
李益被黄衫客骗到了小玉面前,小玉看着这个她朝思暮想爱极恨极的人,忽然攒了无数的话却一句也说不上来,她背过身去哭泣,时而回头看李益,回忆排山倒海漫过这里简单而熟悉的一切,时光透析出岁月的脉络,却和今天的人,再也无法重叠。
不管用多少相思的线,也缝不起这支离破碎的情感,她的爱情仍然庞大地支撑着她的整个生命,可是她爱情里的那个人,却早已松了手,她浮游迷失,挣扎着向他靠近,攀援的树挪了位,她也只是地上凌乱的草。
把线捻在手指上轻轻地打一个结,用牙齿咬断,这生命的锦绣落满了簇簇尘埃,不得不草草谢幕。
小玉端起一杯酒,倒在地上。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李君李君,今当永诀,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
她握住李益的手臂,她苦寻的港湾此时可能知悉她的悲痛?酒杯掷地,长哭以辞。
如果,李益面对小玉的憔悴和坚韧的爱,还能硬起心肠冷漠以待,那么现在,小玉的死彻底惊醒了他,他为她一身缟素,为她早晚悲泣,他?她灵旁送她下葬,这些统统都不是小玉要的,可他现在能做的也只有这些,小玉的爱情和生命,小玉的决绝和思念,都像烙印一样打在了他的心里,他仍是世上才华俊逸的李十郎,成家立业即将辉煌,可是,他再也没有了爱的能力,而没有了爱情,幸福也便失去了着落。
无辜的女子卢氏,端端正正出阁,也是带了无尽的想象,可这场婚姻给她的没有一点温情,全是伤痕累累,她被李益无端猜忌和虐待,*终被休倒是解脱。
李益三次娶妻,还有侍妾,每个人都在他的猜疑中惶恐而过。
明代胡应麟称赞唐人小说纪闺阁?绰有情致,并认为“此篇尤为唐人*精彩动人之传奇,故传诵弗衰”,作者蒋防同情着他笔下的小玉,让李益有了这样可悲可叹的结果,他是这样来惩罚这个负心的男子,却偿不了那个可怜的女子小玉。
小玉临终的话,还是生生死死放不下,若能不再爱他,便也淡然了,即便是死,也是轻松入轮回,再踏入红尘,还是一段可想可念可等可思的爱,而不该是这样,做无用的留恋。
李益常在朦胧中见看见小玉,隔着帘幕向他微笑,鲜红的肚兜有鸳鸯戏水的图案,轻纱绕肩,掩着她女子轻柔的心思,秀发盘起,玉钗斜插,永远都是初见时的羞涩和清澈。
再一转念,她在园子的芭蕉叶下,若有所思,思的那个人,是他吧。
李益念,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李益自知唤不回小玉,还是有那么多的泪来想念她。天上人间,小玉魂魄有知,必舍不得再惩罚。
不是存了慈悲心思,只是希望每一个爱情都有美好的回忆可以触摸,可以铺成来时再相遇的路,是缘是怨,由不得,既来人间,便信了注定。
深夜,停顿下来才惊觉,为小玉,我毫不吝惜于笔墨,这故事怎么也舍不得割舍,还要在结尾处再注上自己的?许,也许只是不愿意让伤透了心流尽了泪的小玉,连灵魂都得不到一个安慰。
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路。
奶茶在《粉红女郎》里,扮演着剧中的结婚狂,却流着自己的眼泪,她站在舞台上孤独地唱,为什么用尽全身力气,却换来半生回忆。
回忆里,那个人辗转不能眠,打马而来,见了她,眼里折射出光彩。
有这些回忆,也是幸福。
清代画家吕彤的《蕉荫读书图》,初看时我震慑于画面里的静,人在画中坐,人又不在画中,人物两相忘,凝眸间连自己也要减几分俗气。
碧绿芭蕉如伞盖,簇拥着舒展,占满了画面里回忆的天空,几枚湖石做藤椅,黝黑得似梦幻里的深邃,画面清丽,背景简洁,笔法却是细腻可追寻。
吕彤是云南人,尤精工笔仕女,这女子精致的眉眼间便含了轻愁浅怨,仿佛是什么心事丢在了千年之前,这卷中的文字也只得让她幽幽地叹,在那个回不去的时光里,可有人捡拾了她的回忆,可有人帮她在漫长红尘中风干,那故事,也许你读来,恰是画中事。
死生契阔 与子成说
爱情是记忆里一场不?的筵席,是不能饮不可饮,也要拼却的一醉。
曾经,很想转化一下语言来诠释爱情的深意,却对着这样的无奈和坚韧,只有沉默到无语。只这一句,就足以让我对席慕容有一份隔空的凝望,这对爱情的注解,近似于禅,又脱了禅的空灵,能扎实地落到每一个人心里,把古往今来,漫路风沙流水深院,所有痴情的纠葛,连同三生石上的镌刻,一并落了坐。
因为一首诗而留下大片传奇,历经一代代的打磨,着红点翠,丰满得可以伴了弦来听,微醺着相看,还能随着风就飘进案头的墨色,*终那个苦口婆心的劝慰还是华丽地收场,而记忆里的盛宴,开始于女儿家单纯的思无邪。
铭记于唐代*会用诗写传奇的白居易,他在乐府诗《井底引银瓶》里,记叙了一个私奔的女子,*后惨遭抛弃而无可依靠的悲惨故事,白乐天有一副柔软心肠,他是有泪有情的男子,自然写得这样告诫的诗句,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
在唐代,这个落魄而不再期许爱情的女子应该进道馆,修习成仙再不为这红尘留恋。在宋代,她会被一语度进深山古刹削发为尼,从此青灯古佛郁郁而终。
而这故事落到元代,寺院里也仍会有千里而来的姻缘,只要脱不开这红尘万丈,哪里的桃花都会盛开。
这女子叫李千金,待白朴徐徐道来的时候,她还只是深闺春怨,看见才子佳人士女王孙上屏风,也是又羡又恼,自言若招得个风流女婿,怎肯教费工夫学画远山眉,宁可叫红烛高照,锦帐低垂。
葛洪的《西���杂记》中说:“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这文君是卓文君,那屏风里画的正是相如琴挑,文君夜奔。
只因为老父在外,便耽搁了女怨深闺,真是恨嫁女儿心,李千金从小学女红,头一件大活就是为自己绣喜服,这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屏风,原不该摆在恰对妆台的寂寞?。
还有那*知小姐心思的俏丫头梅香,和小姐半分调笑,三分引逗,却是十分劝慰。
这日是三月初八,上巳节,洛阳城里的公子千金,或宝马或香车,都去郊区游玩赏春,咱出不得院子,隔着墙看看那春风拂面的行人也好。
三月流光韶华贱,《红楼梦》里的花签上分明写着,开到荼蘼花事了,满园的惆怅就这么无声地绽放。
李千金的出场,活泼得如那枝上黄鹂,甚至有一点点辣,说出口的话不像个大家闺秀,却率真得没有遮掩,是这样的直白,有那个时代礼教背面的叛逆。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丢了笔墨纸砚,推开房门,心里还是被这满园春色铺上了一层无奈。
怎肯道负花期,惜芳菲。粉悴烟憔,他绿暗红稀。九十日春光如过隙,怕春归又早春归。
她红色的鞋子上,用金线绣了莲,裙子盖住,走时裙裾飘摆,绣鞋只露得尖尖一点,环佩发出清脆的声响。似乎每一个女子的行走都有这样端庄风雅的姿态,与自然有一种贞亲,与景物相融,与尘世相忘。
她就这样走过荼蘼花架,转过曲栏之西,踩着那山石,隔着粉墙看外面大路朝天。
原来所谓深宅大院,更多的还是精神的枷锁,就是在这闺阁里等待那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园子四季景物暗换,那外面只要一个落脚的地方便可衬起人面桃花。
路边的榆钱随风漫飞,谁家院墙上豆荚攀爬得不安分,落花凝香伴马蹄沾尘而去,酿蜜的蜂儿正与繁花相亲。
人生来不易,能在路上奔波的人都该是幸福的,至少,有一个值得奔波的理由。
那路上的人,是工部尚书家的公子裴少俊,年方弱冠,未曾娶亲,惟亲诗书,不通女色。初听来倒像是个不解风情的书呆子,三岁能言,五岁识字,七岁草字如云,十岁吟诗作对,才貌两全,来这洛阳选奇花,倒着实风雅?不想错过这节令,春情使人醉,他足蹬高靴,腰围玉带,骑在那玉骢马上,像极了诗文里的玉郎。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裴公子也看见了李千金。
四目相觑,各有眷心。
红尘路上的缘分,不早不晚,不管对与错,大抵都是躲不过,明知世道不容,也在这一刻,停不下脚步,只有向他走去。
所谓一见钟情,都是三生石上旧情缘。
宝哥哥初见林妹妹,只觉得像是故人一般,曾在哪里见过。
张生初见莺莺,心里即知,正撞着五百年前的风流业冤。
冒辟疆初见董?宛,满心都是惊而爱之。
胡兰成初见张爱玲,觉得面前都是她的人,世界都要起六种震动。
这爱,真是没有道理可讲,还未发一言,就已清楚地知道,注定要和这个人有一场情感内抵死的纠缠,几生几世下的伏笔,看不到结局的爱,才要更努力地爱。
裴公子是身在武陵人已醉,李千金落笔就是月上柳梢。
当夜两人幽会,却被嬷嬷撞见,在李千金的央求下,放他们出了高墙深院。
在父母跟前做女儿,再不如意也多是嘴皮子上的小性子,何况她善女红,精文墨,志量过人,容颜出世,从哪里论,她都是娇。
这说走就走了,只因为深信,不久的**,可以携了如意郎君,堂堂正正明明艳艳地回来。
当时隔帘听琴的卓文君,好歹她还知道近在咫尺意在情挑的人是谁,至少对他的身份是掌握的。可这墙头马上相见,李千金并不知道这个异乡人姓甚名谁来自哪里,就随了他而去。
也真是够勇气,入了眼入了心,从此就跟了这个人,天涯海角,穷困潦倒,都不在她的考虑,她奔的是爱情,不是生活。
爱情就是这样,把开始握在手里,结局却使料不及。
这一走,就是七年。
七年间,她生活在裴府的后花园,生了女儿重阳儿子端端,当年天真烂漫的少女已成了贤良的母亲,却不是妻。
做女儿时,她也是顽皮又胆大,离了娘家就是出了阁,婉顺地像是天成。
少俊的父母并不知道她的存在,更不知道这一双儿女。
想想那达官贵人的花园,富贵是富贵,情致是情致,别雅是别雅,可也真是繁复庞大到吓人。这边进人添丁,儿啼童戏,那边却连个蛛丝马迹也不见。
若不是清明节少俊去祭奠,若不是裴尚书闷倦来到园子,若不是那两个孩子正在跑来跑去地玩耍,不知道还要等多久才能端正地立于世风日下?
原以为七年足不出户的相守,养儿育女的辛劳,能在这**把残缺补全。
可尚书大人一句“聘则为妻奔则妾”说得斩钉截铁,几番羞辱刁难,少俊真的就写了休书,孩子留下,李千金被赶出了那个她原本也不曾熟悉过的地方。
她的爱,是来自于《诗经》的: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爱之初,是生则同衾死同穴的愿,到头来,瓶坠簪折恩断义绝。
回到洛阳,父母已亡,她伤痕累累地独自生活在园子里,听离人鸟唱“不如归去”。
好在裴公子不是无情的人,他当下收拾了琴剑书箱,骑上那匹曾经带来李千金的马,踏上了赴京城应试的路,待高中后,定要风风光光地三媚六聘八抬大轿迎李千金进门。
这一发奋,倒是姻缘天定不负苦心,居然就拿到了状元及第。
小时候,总喜欢看状元及第游街夸喜的场面,着红披锦戴纱帽,一生的精气神都攒到这一刻似的,而那满街仰慕夸赞的人们,也同样是春风满面喜气洋洋,而这世界,也该是这样的清平喜乐和祥和。
他来寻李千金,要与她重做夫妻。
他是洛阳府尹,裴尚书已致仕闲居,该是再也没遮挡的一家团聚了,
可是李千金,却没有要回转的意,声声句句全是怨恨,跟他私奔弃高堂来无名去无份时她没有恨,被藏在后园不但没身份连自由也没有还是照样生儿育女没有恨,那时候她想得明白,爱情里有牺牲,只要两人有心里情比石坚的爱,就怎样的难也不是难,被天盖被地埋也是不能再分开了。
可现在,这个人有了官职能力,要给她一个明媚的未来,她却是幽怨的恨,恨那一纸休书就不认了情分,在他眼见得她受苦受难受侮辱受驱逐时,爱情只成了一个虚幻的语言,轻飘飘的没有一点儿分量,在李千金看来,裴少俊对她的爱,是可以退缩的。
对裴少俊而言,父命难违好比天,在她而言,夫却是天字出了头,她不能不恨,不能不怨。
李碧华在《胭脂扣》里写道,女人就像一颗眼珠,从来不痛,却禁不起一阵风,一点灰尘叫它流泪,遇上酷热严寒竟不畏惧。
这时的尚书和夫人也带着重阳和端端前来,他们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并和她的父亲曾同朝为官,还议过婚,只因政见不同才未成。
要说这月老也真是折磨人,总是差着一步水到渠成,偏要来个飞流直下,这红绳系住的也真是跑不掉,只是一路的风尘和荆棘,都让一个柔弱的女子担了去。
赔罪也好,说情也罢,旧日恩情加一双儿女立在这,李千金仍不应允,*后还是在孩子的哀求下才不再赌气。
团圆的结局,一并从舞台上延伸到了现实里。
这厢的裴少俊卸了妆就是温和似水的俞振飞,那答儿李千金从后台走出来时,是明艳照人,摩登时尚的言慧珠。
她是妾弄青梅凭短墙,他是君骑白马傍垂杨。
这爱是台上的眼波流转还是日常的搭档配戏,毫无机心,甚至有些风风火火的言慧珠大概也分不明白,她是梅兰芳的弟子,言菊朋的女儿,戏里戏外从小就被这些文辞雅调熏陶得透彻,演戏那是天分,后来?昆曲的水磨腔,硬是没有把她磨成柔婉的大家闺秀,她张扬,她满不在乎,她与时代与环境格格不入,她穿着紧身旗袍,踩着高跟鞋,端着陈年的红酒,靠在窗边。
上海始终有自己独特的味道,迷离和暧昧,陈旧和新奇,夕阳打在墙上像烟火,让人的心总有种不安,人在孤岛,不知魏晋,那就过一时是一时,过一日有一日的福气。
言慧珠始终有一种清冷的气息,她的清冷是压在内心里的,她曾和小生白云相爱,就像李千金偶遇裴少俊,认定这才貌双全的人就是上天的恩赐,到底还是一场辜负。
她用伶人的泪水在台上醉,却不?用伶人的心笑看风云,她*终爱上了比她大近二十岁的俞振飞,他的才是俊雅,貌是温情,经过了时光的雕刻,越发有了醇厚的底蕴,似一株苍茫却根系发达的树,只想陪着他看云卷云舒,她的热烈是不会随着年龄而改变,她的一生都有女孩的娇,还有女孩微抬下巴时的傲。
也正因为性子里的这份辣,言慧珠在戏曲里文武兼擅,她演的《贵妃醉酒》突破了“贵而不醉”或“醉而不贵”的遗存,创造了“贵而欲醉、醉而犹贵”的意境,能让人跟着皆醉,而那份贵气,都属于大唐月下的她,连百花亭里的酒香都能闻得见,杨玉环的雍荣华媚,娇蛮幽怨,都在那身段念白和唱腔中展现得让人心碎。
言慧珠唱梅派,声音和梅兰芳几可乱真,但她没学到梅先生的淡,也许到底是女子天性的纤柔,她更适合唐明皇的盛世清平,再有一个欣赏庇佑她的人,当艺术遇上浩劫,当她这朵一门心思只想怒放的花遇上寒霜,那筋骨也只得被心力绷断。
天生丽质难自弃,四十七岁的她用《天女散花》里用过的白绫送自己去了另一个世界,她闭上那双总是含着笑含着俏的眼,放过了这个俗世,也放过了疲惫的自己。
转回头,情愿她只是《游园惊梦》里的伶俐春香,有少女的机灵,有细小的满足,还有几分侠义,唱一句,放下经史抛笔砚,背着先生书房离,串庭过巷路逶迤,轻移莲步小庭西。
我倚秋而坐,面对的却是春天的美意,背景是水墨疏笔,氤氲出淡淡水气,人物近似白描,却秀气灵襟,岁序无影,风过落痕。
总是在这天然风物中,会浑然忘了身份,那端庄也不是一生不变的,看到这新柳萌芽,微风若熏,蝴蝶追逐,沉稳的心也会瞬间活络起来,随着饱涨的春天一起充满生命力,穿越九曲回桥,裙裾飞扬,拿着寂寞团扇就与蝴蝶戏,深闺里的活色生香就这样在无人处展露,那人也不再是世间的人,那景也不再是随风而至的偶然,人与景相溶,人与景皆好。
看见大家闺秀,也许会生出爱慕里的敬,看见这天真烂漫的春色中人,只有欢喜,喜到可以走到这画里面和她相遇。
费以耕是费丹旭的长子,画成家学,但是比起父亲来,他的画少了一点深刻,却多了几分清丽,简远而疏淡。
清代的仕女画比前人更具文人气,它重语言重内涵,还有画家自己内心的解读,也许这和明清小说盛起有关,他们除了让画里的人物有骨有肉,还要有故事。
如果说费丹旭的画能让人陷入故事里,看到那个琉璃的女子清寒的诉说,那?费以耕的画,则让人能看到自己的影子,恍惚忘了今夕何夕,只是跌入另一个空间,感觉真实得惊心。
忽然就很想有这样一个后花园,深深的阁楼藏在其间,晨起收露可见青萍点点,亭间抚琴可遇扬花漫漫,长日里窗边芙蓉笺远眉砚,一书古卷吹尽萧索,也可,为公子裳,也可,纤手剥莲。
这一去,绮陌香飘柳如线。
这一去,欲下丹青笔,先拈宝镜端。
这一去,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
这一去,今生已过也,重结后身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