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选1:
雪地里,恰那呼哧呼哧地奋力推雪球。雪球越滚越大,在地上划出几道轨迹。他扭过头,小脸蛋红扑扑的,嘴里冒着丝丝白气,跳脚大喊:&"哥哥,快来堆雪人啊!&"
八思巴答应一声,眼睛却瞧着驿馆大门,心事重重,神不守舍。今天,班智达去了**,会见回到凉州的阔端。一大早班智达便带着大群侍从走了,到现在已过去三个时辰,他还没回来。
我的腿没全好,也无法陪恰那玩雪,窝在八思巴身上,安静地陪他,突然觉察出什么,半立起身,竖起耳朵倾听。
&"蓝迦,是伯父回来了?&"八思巴拍着我的头,焦急地问。
我分辨出那是十多个人的纷乱脚步声,朝八思巴点头,那应该是班智达。八思巴突地站起身,将我往恰那怀里一塞,飞快地向驿馆外奔去。恰那嚷着&"等等&",也抱着我颠颠儿地跑。
刚出驿馆便碰上班智达一行人踏雪而归。他的脸色平和安详,看见兄弟俩迎出来,微笑着说:&"娄吉,恰那,随伯父进屋,伯父有话要跟你们说。&"
一进屋,班智达便屏退侍从,八思巴从暖壶里倒了碗酥油茶递上,小心地问:&"伯父,**谈得如何?&"
班智达噙着酥油茶,对兄弟俩温和一笑:&"阔端王子对我甚为敬重,商谈之时颇能听我之见。我已与王子商定乌思藏全部归附蒙古,降附纳贡,成为属地。归顺的各方首领皆可保有原来地位,但须经蒙古委任,并向蒙古呈报户籍,交纳贡赋,遵行蒙古法度。&"
八思巴愣住,犹豫着问出:&"伯父,这样全然归顺蒙古,乌思藏的其他**和佛教教派是否会反对?&"
班智达点头,叹息一声:&"必定会有反对之音。可是,如今的乌思藏已不复吐蕃时期强大,若是开战,我等只是一个个小派势力,要联合,内讧只怕比外乱还严重。先前只是跟阔端王子的偏师打,都已是节节败退,更何况大军压到?蒙古人打仗,若是战前不降,战后必屠城。你看大夏国、大金国、花剌子模、罗斯人,哪个没有被蒙古人屠过城?而畏兀儿归降,则未遭涂炭,人民财富皆归其自有。&"
&"乌思藏已乱400年,不能再乱下去了。&"班智达挺直了佝偻的腰背,苍老的声音饱含坚韧,&"为了让百万藏民不再受生灵涂炭之苦,为了乌思藏不再四分五裂各自为政,我班智达甘受其他教派指戳。&"
兄弟俩钦佩地凝视老人,哽咽着叫了一声:&"伯父……&"
班智达脸颊凹陷,额头沟壑密布,写尽沧桑,唯有双目如炬,乾坤分明。他缓缓说道:&"阔端王子已决定,任用萨迦派之人为达鲁花赤,赠予金符和银符,所有乌思藏头人须听命于金字使者和银字使者。各地地方官员缴纳户籍,不得妄自行事。蒙古官员将来乌思藏,与萨迦人员议定税目。&"
班智达的口吻,并不像对小孩子说话,而是将兄弟俩当成大人。许是害怕自己时日无多,要将未尽之愿悉数交代。八思巴凝神静听,严肃地点着头。恰那只知道抱着我,两眼骨碌碌地从伯父身上转到哥哥身上,半懂不懂地默默听着。
班智达将茶碗放在几案上,看着年幼的兄弟俩,眼里满是舐犊之情,他将恰那叫到身边坐下,慈祥地抚摸着他柔软的长发:&"这次会面,还有一事,与你们兄弟俩有关。&"
两兄弟都抬头看着班智达。班智达停顿良久,突然说道:&"我们款氏家族在吐蕃时期便是**望族。我的曾祖父官却杰波,170年前建萨迦寺创萨迦派,但他并未出家。&"
两兄弟不知班智达为何突然说起萨迦先祖,讶异写在脸上,却不发问,认真聆听着。
&"曾祖父到了58岁,还没有儿子。一次偶遇一位背水女子,互相爱悦,生下一个漂亮的男孩,取名为贡噶宁波,便是我的祖父。曾祖父圆寂时,祖父只有11岁,继承了萨迦派寺庙和所有庄园。他主持萨迦派48年,收徒无数,将萨迦派真正发展起来。&"
班智达语气平静,时不时沉思一下,一点点地回忆:&"我的祖父贡噶宁波也没有出家。他娶了察摩地方的姐妹俩,生了4个儿子。可惜,大儿子22岁在印度圆寂。二儿子索南孜摩出生时,祖父51岁。索南孜摩是我的二伯,他继承祖父法统,勤于修行,著述颇多,于41岁圆寂。他圆寂后,萨迦法座由我的三伯扎巴坚赞继承。&"
&"还记得你们小时候见过的萨迦寺大屋顶吗?&"班智达搂住恰那的肩膀问,恰那乖觉地点头。老人笑着继续说:&"那便是我的三伯任法台时主持修建的。在他任上,萨迦派实力大涨,影响已不止萨迦一地。我从小,便以长子身份,由三伯以法统继承人教养长大。&"
班智达顿了顿,喝一口酥油茶:&"不过我的二伯和三伯,虽然继承法位,却也没有正式出家。他们俩跟我的祖父贡噶宁波一道,被称为萨迦派‘白衣三祖’。&"
&"伯父,我记得他们!&"恰那喜出望外地嚷嚷,&"他们的佛像,便在大殿之内,我们每天都要跪拜呢。&"
班智达点头:&"我的父亲贝钦沃波是幼子,他出生时,祖父已是59岁了。祖父的4个儿子中,只有我父亲传承了家族血统。他有两个儿子,便是我和你们的父亲桑察。&"
他眼望虚空,似乎记忆缥缈在辽远之处:&"我27岁受比丘戒,是萨迦派中**个正式出家为僧的比丘。而你们的父亲,作为幼子,依照萨迦派例规,娶妻生子,掌管家务。于是有了你们。&"
&"伯父,你跟阔端王子会面,有什么决定,是与萨迦派传承有关的吗?&"一直沉默不语的八思巴抬起清灵的眸子,突然发问。
班智达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旋即点头:&"娄吉,你果真没有辜负伯父的期望,这么快便能想到。&"
迎着八思巴询问的目光,班智达语气异常凝重:&"萨迦派从创立伊始,便是由款氏家族代代相传。之前教派实力尚弱,子嗣单薄,尚可不出家便继承法台。从我起,萨迦派要壮大,要走出萨迦,需得遵行佛法教规。所以,长子承袭教职出家为僧,幼子娶妻延续家族血脉。娄吉,你作为长子,从小在我身边长大,你10岁我便让你受沙弥戒,都是为了日后继承伯父的法统。&"
八思巴和恰那对视一眼。恰那还是懵懵懂懂,忽闪着大眼睛歪着头看。八思巴咬一咬嘴角,鼓起勇气问:&"伯父与阔端王子的商定,是跟娄吉有关,还是恰那?&"
&"是恰那。&"班智达低头看向坐在他身边的小鬼,微微一笑,&"伯父已经为恰那定了婚事,是阔端王子的女儿——墨卡顿公主,今夏便成亲。&"
&"啊?&"恰那正把玩着我的大尾巴,听了手一紧,猛地抬头,不知所措地看着班智达。我被他掐得生疼,呜呜叫了几声他才反应过来,赶紧放了手。
&"伯父!&"八思巴惊呼,&"恰那才刚9岁!&"
&"伯父知道。&"班智达半闭眼,叹出一口气,&"阔端王子本来是要将公主嫁给你。可是,你已出家,20岁时需受比丘戒,这辈子都不能破戒娶妻。所以便商定由恰那娶公主。&"
&"伯父,这……这……我……我……&"恰那跳到地上,有些惊慌失措,黑亮的大眼睛里满是迷茫。
&"这门亲事是由阔端王子提出的。蒙古王室向来与归附之国通婚,以此恩德加强联系。&"班智达将恰那拖了过来,搂进怀中,&"恰那,你能娶公主,是上佳姻缘,对萨迦派日后发展,极为有用。&"
&"那个公主跟我一样大吗?&"偎在班智达怀里,恰那怯生生地抬眼问。
&"墨卡顿公主17岁,比你年长8岁。&"看见恰那莫名惊骇的表情,班智达急忙宽慰他,&"听说公主是个好姑娘,骑马射箭样样精通。你要把她当成姐姐一样敬重,很快,你就会长大的。&"
&"伯父……&"恰那撅起红润的唇,一脸不情愿。
&"伯父这么早就为你定亲,还有一个原因。&"班智达抬起沟壑纵横的老脸,忧心忡忡,&"萨迦派从我曾祖开始,子嗣一直单薄。我祖父在曾祖59岁时出生,我父亲也是在祖父59岁时出生。娄吉,你父亲生下你时,亦有52岁了。恰那更是可怜,一出生便没了父亲。萨迦派以血脉传承,若一旦绝嗣,便无法延续。高龄生子,又造成幼童继立,只得将大权托管于弟子之手。若是碰上心术不正之人,萨迦派和款氏家族便岌岌可危了。&"
&"所以,伯父这么早便为你定亲,也是盼望你能早日延续款氏家族血脉。款氏家族的延续,只能靠你一人啊。&"顿一顿,班智达捏起恰那的小下巴,慈爱地说,&"恰那,你现在还太小。再过几年,你就能理解伯父的苦心了。&"
八思巴一直垂头咬着唇,此刻突然抬眼,眸子里一丝哀伤缠绕:&"可是,伯父,除了我们两兄弟,父亲还有其他儿子呀。二弟仁钦坚赞,三弟意希迥乃,都可以继承家业,何必让恰那那么小的年纪就娶妻呢?&"
&"娄吉!&"班智达突然厉声打断八思巴。我从未听他用这么严厉的口气对兄弟俩说话,&"你们的母亲拉孜衮吉是长妻,身世显赫,血统**,非其他妻子**。你们要牢记,萨迦派必须由你和恰那继承!&"
恰那被吓到了,眼圈一红,小嘴扁起,可怜巴巴地仰头看着班智达和八思巴。
似乎发现自己语气太重,班智达稳一稳声音,抱起恰那坐在他的膝上:&"恰那,你成亲后,要住进阔端王子府。以后改穿蒙古服饰,学说蒙古话。&"
&"伯父,那你跟哥哥呢?你们也住**吗?&"
班智达默默摇头。
恰那怔怔地看着神情凝重的班智达,又转头看看垂头不语的八思巴,泪水在大眼窝里一圈圈转,却没有当着他们的面流下来。那**,恰那突然变懂事了。
那天晚上睡觉时,恰那搂着我,八思巴搂着恰那。恰那贴着我的脊背,泪水无声地流淌在我的皮毛上,又渗进了肌肤内,由肌肤一点点渗进我的心。9岁的孩子,面对突如其来的巨变,即将与相依为命的亲人分离,与陌生的新娘住进陌生的环境,心里的惶恐,怕是一生难忘了。
八思巴不说话,只是一遍遍轻拍着弟弟小小的身子。
我永远都忘不了,恰那的童年,如此仓促地结束在9岁。
没过几天,几百封信从凉州驿馆快马发出,去向乌思藏各地。那封《萨迦班智达贡噶坚赞致乌思藏善知识大德及诸施主的信》,规劝西藏各教派和地方首领归顺蒙古,编制土地属名清册,一份呈献阔端,一份送至萨迦,一份自己保存。
直到21世纪,这封珍贵的信,依旧珍藏在萨迦寺内。
***
年轻人拍着脑袋:&"9岁,天哪……&"
他摇摇头,重重地吐气:&"阔端让恰那住**,穿蒙古衣服说蒙古话,是把他当成人质对待啊。而且这门亲事里,两人的生活习惯、语言、年龄都相差太多,这样的政治婚姻怎么会幸福呢?&"
我苦笑一下:&"其实班智达都明白。只是他要从大局考虑,不能拒绝阔端。&"
年轻人若有所思:&"不过班智达此举,对中国意义非常重大。西藏归顺了蒙古,即是归顺了元,虽然这时候还没有出现元朝。这是历史上,西藏**次统一到**政府。&"
我点头:&"班智达与阔端的会晤,以现在的历史观来看,促进了中国的统一,所以一直被史学家肯定。其实班智达只是奠基人,西藏真正统一到中国,是由八思巴完成的。&"
节选2:
公元1255年——藏历阴木鼠年(乙卯)——南宋宝祐三年——蒙古蒙哥汗五年
八思巴21岁,恰那17岁,忽必烈40岁。
我本蜷着身子缩在恰那床上那处为我准备的被窝里睡得昏天黑地,不知睡了多久,被激烈的争执声吵醒了。
&"你昨日刚从你哥哥府上要来服侍的那个丫鬟,她犯了什么不得了的重罪,你为何命人砍了她的手?&"
愤怒至极的男子声音,是恰那。我顿时睡意全消,将头从毯子中钻出,睁眼望去。恰那正站在书房中间与他的妻子墨卡顿说话。他身着玄青色蒙古长袍,柔顺的黑亮长发披在肩头,俊逸出众,如玉树临风,丰神俊秀。这些年里恰那猛蹿个子,17岁就已蹿到了一米八。只是个子虽高,却仍是瘦削单薄,站在人高马大的墨卡顿身旁,被生生压着好似矮了几分。
墨卡顿这年25岁。汉地亲王的女儿一般只能称为郡主,蒙古人却一概都叫公主。墨卡顿虽是公主,行为举止跟受过严格**礼仪训练的汉家公主实在无法相提并论。大漠里骑着马儿吃牛羊肉长大的女子,与汉地女子相比,举止粗犷,皮肤粗糙,也更显老态。这些年她的食量越来越大,高大健硕的身体如气球般膨胀成一座铁塔,怕是几个草原汉子都扛不动。
&"怎么,你不知道为何吗?你真以为我是喜欢这丫鬟服侍才向哥哥要来的吗?&"墨卡顿还是一贯的颐指气使,大咧咧地往桌旁坐下,椅子发出痛苦的吱吱声。她用肥硕的手把玩着垂在前胸的头饰珠串,冷冷地瞥着恰那,&"你怎么可能不知道?昨日在哥哥家的宴席上,她给你送羊肉时,你一直低头盯着她的手,眼珠子都差点掉下来了!是不是觉得那手很白嫩很漂亮啊?那丫鬟还拼命朝你抛媚眼,你居然回她一个笑脸。就在我眼皮子底下你们这对狗男女也敢这么猖狂,当本公主是瞎了吗!&"
恰那气得猛一拍桌子,吓了坐在一旁的墨卡顿一跳。不等恰那出声,墨卡顿跳起来指着恰那的鼻子吼:&"你拍桌子干什么?气我搅了你的好事,还是心痛那丫鬟的手啊?&"
恰那一巴掌挥开墨卡顿点在他鼻子前的手,力气稍重了些,墨卡顿便撒泼大叫。恰那退开几步,嫌恶地看着一脸横肉的墨卡顿,胸口不停起伏着。&"你简直莫名其妙!我昨日在你哥哥府上何时盯着什么丫鬟的手了?&"突然忆起了什么,恰那紧接着低呼一声,&"我想起来了!莫不是我的佛珠被卡进桌缝时?&"
&"我那哪里是在看丫鬟的手!我将割肉刀碰落在地,弯腰去捡时不小心将挂在脖子上的一串佛珠卡进了桌缝。为了不扯断佛珠,我只得弯着腰一点点地往外拉。正巧有个丫鬟往我几案上送羊肉,我直不起身来,只能尴尬地冲她苦笑一下。你坐在我身后,所以看不到佛珠,只看到我一直低头弯着腰,便以为我在盯着她的手。&"解释完了事情原委,恰那连连后退,如看怪物般瞪着墨卡顿,悲恸的声音变了调子,&"我根本就不记得那丫鬟长什么模样。就因为我无意中看了她手臂几眼,你就致人伤残,你真是太可怕了!&"
&"今天你朝她瞥了一眼,明天这些不要脸的妖精就会爬上你的床了!&"墨卡顿自知理亏,却在恰那面前向来不肯退让半步,此时挤满肥肉的圆脸上更添狰狞,走到恰那面前恶声恶气地双手叉腰,&"你们男人天性好色。见了身材妖娆的,脸盘子漂亮的,都跟苍蝇一样。我哥哥房里塞了多少妙龄女子,他还是不放过任何一个看得过眼的。&"
恰那赶紧退后几步,抚着额连连摇头,苦涩地纵声大笑:&"公主,我能跟你哥哥比吗?这驸马府里里外外服侍的全是男人,我哪里有什么机会接触女子?这屋里,连雌苍蝇都飞不进来!&"
墨卡顿恨恨地跺脚,寻常女子的撒娇动作被她使起来连大地都似乎震颤了一下:&"可即便如此,你还是不肯多看我一眼。我们成婚这么多年,我的房间你从不肯踏足半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吗?不就是想要个比我身材苗条,脸盘子能拧出水来,说话声音娇滴滴的!&"
&"你——&"恰那欲哭无泪,掩面挥手,声音疲惫不堪,&"公主,请你走,我今天不想再见到你!&"
墨卡顿在恰那面前横行霸道惯了,哪受得了恰那如此直接的回绝,气冲冲地上前欲拧恰那的耳朵:&"臭小子,你长大了,翅膀硬了,敢这么对我说话了啊!&"
17岁的恰那早已不再是几年前任由墨卡顿打骂的委屈小男孩了,在墨卡顿伸手之前便一弓身,从她身侧灵巧地避过。不想再跟她纠缠,恰那扭头打算往屋外走,墨卡顿又扑上前欲抓他的脖领。恰那回头迅速钳住她的手臂,眼里的愤怒越烧越烈,另一只手已举在半空。
墨卡顿自恃身份,谅恰那不敢对她怎样,嘴里犹不停地嚷:&"你至于这么生气吗?不过是个下贱的党项奴隶罢了。他们命如蝼蚁,死不足惜——啊!&"
墨卡顿惊恐地捂住脸,小眼瞪得差点儿掉出来。恰那愣住了,将举在半空的手收回,看了看掌心,确定自己的确还未来得及打下去。墨卡顿的脸似发酵的馒头迅速膨胀,本来就胖的圆脸更是涨得快要撑破皮肤。她尖叫着迅速冲出去,粗壮的身体差点儿撞倒房门。
恰那盯着墨卡顿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吐出口闷气,扭头朝床走来,将我头顶的毯子掀开:&"小蓝,是你搞的鬼?&"
我吐了吐舌头:&"我实在气不过,小小惩罚她一下。比起她动不动打骂人,这点小惩罚算得了什么?不过就是脸红肿几个月,让她出不了门,省得害人。&"我愤愤不平地说着,却瞥见恰那疲惫的脸,有些惴惴地伸爪子挠挠他的袍子:&"恰那,你不高兴了?&"
他一声不吭地坐下,将我抱进怀里。我急忙道歉:&"对不起,是我气糊涂了,一时忘了她的身份。我这么做,她会算到你头上,你又有苦头吃了。&"
恰那苦笑着摇了摇头,埋头贴在我背上。&"怎么会怪你呢?你这么做,我很解气啊。&"他捋了捋我的小脑袋,柔和地轻语,&"谢谢你,小蓝。&"
我又感动又难过。他才17岁,别的男孩在他这个年龄正是情窦初开之时,对如花似玉的女孩朝思暮想。他却被迫守着一生都无法摆脱的悍妇,过着清心寡欲的日子。我不禁心中凄然,伸舌舔了舔他瘦削的脸颊。
他默默地抱着我,过了一会儿问道:&"你到了这儿后昏睡了两日,我还没来得及问你哥哥有什么消息。&"
我这才想到此行的目的,神色黯然下来:&"娄吉让我告诉你,他已定在今年五月在河州(今甘肃临夏)崇圣寺受比丘戒。他向藏地诸多有名望的僧人发出邀请,请他们前来为他授戒。&"
他突然两眼发亮神情振奋,蓦地站起:&"太好了,我即刻出发,去参加哥哥的受戒礼。小蓝,你就跟着我一起走吧,一路陪着我。&"不等我回答,他又冲到门口对着外面大喊:&"来人,立刻收拾东西,我们出发去河州。&"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忙碌收拾的身影:&"恰那,不用那么急呀。从凉州到河州只需走十天,现在才四月初,还有一个月时间呢。&"
他身体僵了一下,回头看我,墨云般漂亮的眸子里流淌着令人心碎的哀凄:&"小蓝,这冰冷的牢笼我一刻都不想待下去。&"
我立刻心软了。
当日我们便急匆匆离开了凉州。我曾问恰那,需不需要跟墨卡顿说一声。他在马车里摇了摇头:&"只怕我还没出驸马府的门她就已经得到了消息。幸好你让她出不了门,否则这会儿她早就追来吵闹了。我可以断定,这一路上她必会派人跟踪,我在河州的一举一动也逃不过她的耳目。&"
我默然。这种貌似优越实则跟被拘禁没有两样的日子,到底何时才是尽头?
往河州行进的途中,恰那不骑马,只在马车里与我悄声说话。他很少在人群中露面,只在吃饭住店时不得已出现在市井。可即便如此,俊朗轩昂的恰那还是引来许多女子驻足观望,胆大的女子还朝他丢花儿、手帕什么的。可恰那却眼观鼻鼻观心,敛颜肃穆,从不朝女子投去哪怕一分惹人遐想的眼神。
我蹲在窗口,陪恰那看天上一轮圆月。丝绒般的夜幕点缀着点点星光,拂面而来的夜风带着微熏的气息,吹在脸上有些温热。恰那倚靠在窗台上,身姿如松气宇轩昂,柔和的面容如洗后的水晶,清灵剔透。
我看着他的俊脸,回想刚才一幕,不禁有些好笑:&"恰那,你有没有发现,一路上有好多女孩在看你呢。刚刚吃饭时,那个女店家都不用伙计,亲自端盘送菜。她只顾殷勤伺候你,把别人全当空气了,惹得旺错他们很不高兴呢。&"
恰那却没有笑,弯腰凑近我,用鼻子轻轻顶着我的小鼻尖:&"小蓝,你觉得我长得好看吗?&"
这么近距离地看着他如清泉般的眼,清俊的脸上隐隐现出令人心醉的梨窝,我用力点头:&"好看啊。论五官和肤色,你比你哥哥还要好看许多呢。我活了300年,见过那么多人类,什么藏族、党项族、蒙古族、汉族都有,长得*好看的就是你。&"
只是,我心下遗憾。这张脸虽越长越俊,却是再难看到这个年龄该有的清朗笑容。
我这么夸他,却得来他凄清一笑:&"小蓝,你知道吗,女孩觉得我好看时,我很害怕。我有时甚至恨自己这张脸,恨不得用刀子剜出几道永远好不了的伤疤。&"
我惊呼:&"恰那,这是为何?&"
&"因为若没有人盯着我这张脸看,凉州城内的不少女孩便不会遭殃。&"他直起身凝神望月,消瘦的背影却在微微颤抖,&"她们会莫名其妙地被栽赃偷盗,然后被投入牢中受尽欺凌。还有女孩在街上走着突然被暴打一顿,打得鼻青脸肿难以见人。&"
他哽咽了一下,双目微红:&"*惨的是个党项女孩,父亲是个屠户,她经常守在驸马府门口偷看我。不多久驸马府的亲随来提亲,她父亲贪图富贵便把她嫁了。女孩成婚后天天被丈夫打骂,折磨得不成人样也不敢提出分离。她拼死来见我,告诉我这都是公主指使人干的,我这才知道她的冤屈。&"他咽了咽口水,颤抖着嘴角说出:&"她见我后的那天晚上就悬梁自尽了。&"
我掩嘴惊呼:&"公主为何如此心狠手辣?&"那时的我,对于人类复杂的情感只是初识皮毛,实在无法理解墨卡顿为何爱而不得便走**。
&"我明白她的心思。她要的,无非是我的心罢了。只要她不如此暴戾伤人,我愿意跟她相敬如宾到老到死。可唯独我的心,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给她。&"恰那眸色黯淡沉郁,将掌心握得死死,一拳砸在窗框上,语带恨意,&"小蓝,你知道我从小是怎么过来的。小时候我受过她太多羞辱谩骂,听到她的声音我便不由自主地想逃。虽然这几年她不再打骂我甚至还会温柔相待,可我依旧畏她。而且,她只温顺了不长时间,后来的情形你都看到了,实在可怕得令人难以忍受!&"
我叹了口气,为他舔去眼角的泪痕:&"恰那,班智达大师圆寂前曾经叮嘱过你,如果公主无法与你和美,你可另寻其他身份**的女子。&"
&"我还能有吗?我现在连上街都不敢。我怕我走到哪里,都会有我不认识的女孩遭受劫难。&"他将我搂在胸口,凝神望向遥远的星空,哀婉的神情百转千绕,&"小蓝,我没有可能遇见自己所爱的人了。这辈子,我怕是都无法拥有常人的男女情爱。&"
我永远都忘不了,恰那的眼神里有一种认命的绝望。他清瘦的背影在那一刻显得如此寥落孤寂,如一棵被遗忘的孤木,无声沐浴在寂静的冷冷的月光下。
&"真是孽缘。&"年轻人不住感慨,&"若班智达大师在天有灵,会不会后悔剥夺了侄儿一生的幸福?&"
&"政治婚姻本来就难有幸福。无论多么貌不合神也离,这种政治婚姻双方都没有离婚的权力。可如果能够互不干涉只维系表面关系,两人倒也不至于过不下去。墨卡顿的悲剧在于:她爱上了永远都不可能爱她的男人。&"想起恰那郁郁的眼神、落寞的神情,我的心里再度绞痛,咽了咽口水才继续说下去,&"恰那长得越俊,墨卡顿越是喜爱。可得不到恰那的回应,她便越来越走**,以为是自己相貌的不足和外界的诱惑让恰那不肯爱她。&"
年轻人皱眉:&"没有男人会爱上狠毒暴戾的女人,这跟相貌身材没有丝毫关系。&"他叹了口气望向我,&"恰那真是个让人怜惜的孩子,我真心希望他能够幸福。&"
我苦涩地摇头:&"我那时并不知道,恰那真正的苦难,还远未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