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人水东清
不同的地方,对付小孩哭闹的方法不尽相同。
“再哭,让大灰狼来抓你!”
“再哭,让警察叔叔来抓你!”
而我小时候,身边的大人吓唬小孩子,都是说:“再哭,让水东清来抓你!”小孩马上就吓得不哭了。
水东清是小城的名人,据说是个精神病患者,在街头四处流窜,不发病时出口成章。在很多人眼里,他是个很神秘的人,也是个文化人。也有人猜测说,“文革”打倒孔老二时,他怕被拉去批斗,就开始装疯卖傻。但“文革”过去了,他仍然一副半癫半狂的形象,远近闻名。
有人推着一辆新自行车,路遇水东清,就逗他:“水东清,你会不会骑啊?骑得来就给你骑走好了。”水东清真的过去接过车子,把着龙头,一脚蹬着踏板,踮着另一只脚,摇摇晃晃,样子滑稽地溜起来,引得旁人哈哈大笑。没想到,溜了一段路后,他忽然熟练地跳上车,两脚蹬得飞快,骑着车一眨眼就跑没影了。
车站面摊前,有个当兵的点了碗面,正要吃。水东清晃过来,张口就说:“你是解放军,我是水东清,面汤给我吃,你讲行不行?”当兵的忙站起来,把面碗推过去说:“你吃,你吃。”
有一次,他身上穿着一条破裤子,在路边晒太阳,屁股破了个大洞,有人看见了,冲他喊“水东清,光屁股;水东清,不要脸”。水东清忽然回过头来,冲着骂他的人说:“不管我柴仓,不管我米缸,管我布裤裆,你妈……”末尾一句是本地骂人的脏话,尾字同样押在韵上。
关于他的传闻有很多,他即兴编的顺口溜也流传了不少。如今,这人已经去世好多年了。他是个奇人。
爸爸过去的事情
小时候,喜欢听我爸讲他过去的故事。
我爸几乎是靠我奶奶一人养大的。我奶奶年幼时,被家人用一担谷换到我爷爷家,做了童养媳,但她却是一双大脚,没有缠足,从小在田间地头忙碌,思想解放,还成了镇上的妇女代表,我曾亲眼见过她的代表证。
听说我爷爷不事生产,脾气暴躁,成天在家中喝酒,喝醉了就打我奶奶和我爸爸。我爸虚龄19岁时,爷爷病逝,奶奶从此守了寡,我爸也辍了学。
那年征兵时,我爸就和几个年轻人偷偷跑到县城报名。当时,他身体孱弱,自己觉得只会读书,做不了农活,在家里就是个累赘,不如去当兵试试。
由于太瘦,体检时,我爸往衣服里塞了两块石头,体重还是不达标。验兵的人笑笑说:“没事,到部队吃几天,就达标了。”
体检通过的那晚,他们住在县城的招待所,我爸兴奋得一宿没睡着,硬是把招待所的被子踹破了一个大洞。
奶奶中年丧偶,家中只有一个男丁,按理说我爸无须去参军,但他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奶奶也只是心疼,并没拦着。
我爸因为读过高小,在部队里算是知识分子,成了一名侦察兵,后来做到了班长。到部队后,吃的条件好了,他很快就长高长胖了。
排长有次来指点他的工作时,他不虚心,说自己懂的,不用教。如此一来,我爸在部队没能入党,这也成了他毕生的憾事。相比起来,我家隔壁的丽娅她爸书读得少,没什么文化,入伍后,做了一名普通的炊事员,并顺利入了党,分配进茶厂后,那道党员的光环始终让我爸觉得自己矮了一头。
我爸在分配时,有过一次选择的机会。问他要当干部还是工人,我爸选了当一名工人。那时候,他觉得当干部没什么好,工人才是领导**。多年以后,他嘴里抿着老酒,笑着对我说:“你爸下错了一步棋,可惜落子无悔了。”
在茶厂时,我爸曾被市里的中级法院借调过一阵子,做书记员,跟着法官到处审案子。当时我还在读小学,有时就能跑到法院去找他。走进庄严的大门时,心里倍感自豪。
可惜,他只是借调,*终也没能调入法院,还是在茶厂的窨花车间做一名普通工人,技术含量不高,但有时要搬搬扛扛,我爸年纪渐长,体力比不上年轻人,就有些落寞。
我爸喜欢看书读报,哪怕节衣缩食,也要订阅报纸。闲时,他还喜欢给广播站写点通讯报道,当他们的通讯员。
除了通讯外,他偶尔也喜欢写几篇别的文章。我念小学时,他还做过我的“代笔”。过年杀完鸡,他兴致来了,写上一篇。我和我哥就抄到各自的寒假日记里,一点没浪费。
我哥从小跟着奶奶,与我爸不太亲近;而我一直跟随父母,结果我的性格、兴趣和我爸一般无二。
我爸为人骄傲,我骨子里也有几分张狂。
我爸嗜酒,我便成了小酒鬼。
我爸喜欢舞文弄墨,我也开始对文字萌生兴趣。可惜,他的文字没能印成铅字,当我在报上发表处女作时,他以我为荣,比我还兴奋。
他有记账的习惯,我也有。小时候,家里有一本本厚厚的账本,他每天用尺子画线,写上日期,一笔一笔记录收支。每一分钱的来龙去脉,都记得清清楚楚。我妈很郁闷的是,说当年花了我爸5角钱,也被他记在账上,注明是零用。我爸容易纠结,我也遗传了他的性子。有时,他算账会算到半夜,因为有1角钱开支对不上了,*后,我从储钱罐里倒出1角钱给他,他把账轧平了,终于能安心去睡觉。如今,我也保留着记账的习惯,大钱小钱都记,只不过用的是理财软件,没有动笔。
我爸在世时,没享过什么福。日子过得俭朴,但不肯昧了自己的良心。当年,茶厂搞副业,把一大片桑树林砍了,改建成一个停车场,再把多余的房子搞成招待所。后来,我爸就兼顾两头,一边在车间上班,一边在停车场的招待所帮忙。有一回,有个跑长途的驾驶员粗心大意,把400多块钱塞在枕头下,忘了拿走。我爸清早去收拾招待所房间时,发现了这笔钱。当时,没有第二人在场,也没有什么摄像头,他却二话没说,主动向上面反映了这件事,再通过住宿登记的情况,辗转找到了那个驾驶员,把钱还了回去。
那天,我爸骑车接我放学,到丽阳门时,特意把自行车停下来,叫我听广播。旁边电线杆子上的那只喇叭正在播放一条通讯,夸我爸爸拾金不昧的事迹。
我问我爸,这是谁写的呢,写得真感人。
我爸得意地指指他自己。
我咯咯地笑,对他说:“老师说了,学习雷锋,要做了好事不留名,你怎么还王婆卖瓜呢。”
我爸毫不脸红,大大咧咧地说:“雷锋写日记,我写通讯,性质差不多。要是做了好事真不留名,也就没学习雷锋这回事了。我在广播里说这事,就是想让人家向我学。人人都肯做好事,社会风气就坏不了。”
我爸真是个明白人。
洗西瓜
我妈*风光的时候,是在茶厂斜对面的农机站做了一名司务长,负责分发和售卖饭菜票,还有自己的办公室。
暑假时,我便常到我妈这儿蹭午饭。她蒸了饭盒,在食堂买两个菜,拿到办公室里,和我分着吃。站里的厕所位置很偏僻,我妈找了个塑料盆,我尿急时,她就掩上门,叫我就地解决,她再端出去倒掉。
我妈一直说我是猪八戒投胎,吃西瓜不要命。正赶上有3分钱1斤的西瓜,她买了一箩筐,搁在办公室里,还没拿回家。我去吃午饭时,先切了个给我吃。我拿汤匙舀着吃,一口一口,很快把整个瓜都吃完了,肚子塞得圆滚滚的,隔几分钟就想上厕所,哗啦啦,全尿在那个塑料盆里。
吃饱西瓜,我饭也吃不下了,捧着肚子回了家。
我刚走不久,食堂里烧饭的女人上来,找我妈聊天,我妈便从筐里又摸出个西瓜,用来招待她。见瓜皮上粘了点泥,我妈打算拿到楼下的水龙头那里冲洗一下。
那女人嫌麻烦,指着地上说,你这不是现成有半盆水吗,放盆里随便洗一洗就行了。
我妈不好说那是我的童子尿,尴尬地摇头:“水脏的,不干净!”
女人不以为然,从我妈手里抢过西瓜,塞进盆里,说:“这水蛮清的嘛,有什么不干净的,你这人太讲卫生了。”
我妈眼睁睁地看着她一双胖手在尿盆里搅来搅去,把瓜皮洗得绿绿的。
女人自己切了瓜,拿起一块就啃,还招呼我妈快吃。
我妈如坐针毡,忍着恶心,拿起一块瓜,象征性地咬了两口。那女人不明所以,一口气就啃了好几块,连说我妈这人太斯文,吃块瓜都这么细嚼慢咽。
晚上回到家里,我妈对我说:“你那盆尿还真清,看不出来,也没闻出味儿,不过把我恶心的,午饭差点全吐光。”
玉米饼
我妈说我这人从小就挑食,喜欢的菜,饭能吃三碗;不喜欢的,就“剩槽”。
其实,小时候也没几样能让我挑的,我喜欢的,无非是米饭和荤菜;讨厌的却有很多,除了萝卜青菜外,还有当作主食的番薯丝饭、玉米糊等,特别是玉米饼,尤其讨厌。那时还没有甜玉米、糯玉米,农民种的都是饲料玉米,煮起来淡而无味,磨粉做出来的玉米饼,硬邦邦的,口感粗糙,难以下咽。
不久前,在酒店偶然吃到一盘点心,色泽金黄,香脆可口,一块块薄薄的,形似锅巴,特别好吃,一问之下,说是“玉米饼”。这名字,一下唤醒了我童年的记忆,我不禁叫出声来:凭什么这叫玉米饼?这么好吃的东西也叫玉米饼?
有志少年
学校发下来一张表格,让大家填“我的理想”。我挺纠结的,不知填什么,不是没理想,而是我的理想相当泛滥。
起先觉得当主席、当总理挺光荣的,跟我哥说:“将来我们一个当主席一个当总理吧。”我哥说:“好啊好啊,我当总理,你做主席。”我想,凭什么你当总理啊,我也要当,你只能做主席。两人打了一架,结果我输了,哭着把总理的宝座让给了他。
填表格时,我爸说不能填主席,也不能填总理,要填点实际的。我认真地想了想,这个志向并非难以实现,将来等我有了孩子,直接起名叫“某总理”“某主席”,户口本一登,白纸黑字,谁敢说不是。
爸爸说:“学科学,学文化,首先,你应该争取成为一名科学家。”我点头,填上“科学家”。
我爸又说:“你数学好,考试都是100分,将来可以做一名数学家。”我又点头,在“科学家”后面填上“数学家”。
我说:“我语文也不错,我想当语文家。”正要填上,我爸皱眉说:“不对,得说是文学家。”
*后,我的理想是:文学家、数学家、科学家。其实我还想多填几个家的,表格不够宽,只好作罢。
表格交上去后,发现同学们有的填医生,有的填解放军,还有的填警察叔叔,只有我填了一堆“家”,像是过家家。
其实,我是很认真的。真心以为,长大后,必然能成为一代大家,不论是科学家、数学家,还是文学家。我还听说,北大、清华是*好的大学,就经常想,将来到底是上清华还是上北大呢。
长大后才明白,是我想太多了。 超人
我的偶像有很多,按出场次序,依次是雷锋、周总理、鲁迅……看**国电影《超人》后,超人就成了我的新偶像。
我穿上我哥的蓝色运动服,系好婴儿时用过的大红棉斗篷,想来想去,觉得有点美中不足,又从衣柜里翻出我妈的一条红裤衩,套在运动裤的外面。
武装完毕,我抬着胳膊“飞”到外面,想找个地方“锄强扶弱”。
可惜,还没容我出大院,就引来井台边的一串笑声。洗衣妇女之一我妈,红着脸飞奔过来,将我直接拖回了家。
我出师未捷,哭着卸下一身行头,“超人”直接成了“丢人”。
吃饭的速度
吃饭问题曾是很多人生活中的头等大事。幸福不幸福,衡量标准首先是能不能吃饱饭。因此,关于吃饭的一些人和事、快与慢,也能让我记忆至今,想起来就好笑。
见过吃饭*快的人,是我哥的一位同学。
那个男生,有一回在我家吃饭,端起饭碗,风卷残云,让我目瞪口呆。我妈给各人打好饭,他端起碗,连扒带倒,嘴里呼呼作响,一眨眼的工夫全咽进肚里。我刚伸出筷子夹菜,还没开吃呢,他已经把碗放下了,里面空空如也,半粒米也没剩,我妈只好又给他添了一碗。他也不客气,端过饭又开扒,连扒三碗,心满意足地抹抹嘴,说:“我饱了,你们慢慢吃。”这时,我才吞了没几口饭,眼珠子都不会转了。
见过吃饭*慢的人,是我的姑妈。
我只有一位姑妈,那时,她常会从乡下搭公交车过来,送些番薯、毛芋什么的给我们,再小住几日。吃饭时,我爸总是先招呼她,等她吃了近半小时,我们全家再坐下来慢慢吃,等我们全家都吃完了,我跑出去玩了一圈回来,我妈把锅都刷完了,姑妈还在吃,并且还是在吃**碗。看她吃得很认真、很卖力,并非有意拖延。这让我忍不住怀疑,她的饭是一粒一粒数着吃的。
而到她回去的那天,因为要赶车,她就不肯吃早餐,生怕来不及。我爸不依,怕她路上饿着,凌晨就熬好粥,让她坐在桌边慢慢吃。等我们兄妹俩起床,刷牙洗脸后来吃早饭,吃完了要去上学,她还在往嘴里扒稀饭,才吃了半碗。*终,我爸骑车带她去车站时,碗里的饭还是没吃完。
姑妈是个很勤快的人,在家中,是当成壮劳力使的,家里的活她不太会做,却在村里的砖厂摔泥坯、打土砖,非常辛苦。早上她来不及吃,索性不吃,中饭也省了,一直到晚上回来吃一顿。她手里端一碗饭,夹些菜,就串东家、走西家,整个村子晃悠一圈,这碗饭才算吃完了,再把空碗端回来。这一圈下来,也得两三个小时。
我哥的那位同学,不知近况如何,不知吃饭是否依然快如闪电。我姑妈虽然还是慢,却早就不打砖了,住进儿子盖的楼房,身上戴了好多金饰,也不再端着饭碗满村子转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