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自己也为你写的
——照相簿里的少年与其时间
幽默的国能,内里实伤怀,打底的是诗,遥远的老梦,像照相簿里的少年忆往,勾起往事的生动形象。
少年,女孩,制服,文学,寂寞……青春伤怀,照相簿里多了少年时不存在的妻子与女儿,诗的牧神欢唱,所有的香氛撒落,忍冬树也有合欢的野性。
时序移往,文学依在。徐国能的书写,有如在黄昏里拉开的一幕幕文戏,老生的外表下,拉开嗓子唱的却是少年春曲,扬起的沙土虽滚满红尘的泥,却烙印着甜美清新的气息。
少年国能,我们未能参与的,却在这本书里目睹和他错失的光景。
有一回国能说,读者会迷恋于我这样的写作者,却不会着迷于他(或仅止于赞美与欣赏,却不是迷恋式的),然此书却是走出一个立体的国能,寂寞伤感式的觉察��,悄然地魅力四射,拉着细小幽微的感情丝线,把被时光借走的故事片段,重新置回到原地。犹然青春的他跟我们挥挥手,在字里行间吐露难得的诗芒,令人掩卷也想壮游他的天地。
一切都要云散吗?一切都要烟灭吗?
沙漠只要一丁雨水就生机盎然,徐国能的制式生活里亦然,他出入古今,出入学校与家庭,一丁点文学的诗意抚慰,就活脱唱跃如少年。
所以不言云散也不谈烟灭。
因为晚秋的花亦美,它被夹进书页即是封印。暮冬的火焰也暖,双手将时光灰烬抹在脸上,就跳出现爱情的结局:有了妻,有了女。
旧时的东海之美,在其笔尖拉开的时间轴线是有了生命的同行者:发妻。
亲爱的妻子,多不像徐国能之语,却是如此抒情,如此真挚。
他在书里想人生,想文学,想发妻,想小女,拾回一些青春的废料碎片。时光被兑换了,少年长大了。于是把童年留给笔墨,把小小孩的衣服转给女儿,他是一个父亲,在夜灯下将往事打捞上岸,欲诉过去衷曲给未来,彷徨于等待及担忧离去的日子已然不再。
在多雨的冬季,我从徐国能出发,终至抵达壮丽的抒情之海。一路在他那满含诗语的雨中前进,微微的潮湿与甜蜜的晕眩,他向我们展开静默如爱的海湾。
全心倾听他——沾着露珠的馨甜与清寂文字,和他一起历历风尘往事,残檐斜照的孤影之后,是一个新生的开阔中年。
在青春的悬崖上,读徐国能,有如爱上一棵孤立的昏黄松树,松音随风细细贯耳,却是雷霆万钧。
因为他让我们相信,用文字拖住黑暗,用文字荣耀时间,幸福是必然来到的。
他玩笑地叮嘱我别写长,我想也是,因为其本身已是如此美好,何须我言。
钟文音
绿樱桃
那是许久以前的事了。一个深沉的院落在黄昏时点满了灯火,许多陌生的亲戚盛装来到,我也穿了新衣,随大人们一同来参加这聚会。多少无聊的寒暄,多少的恭贺与祝词,大书柜的玻璃反映着满室辉煌,一切人声衣香在光影迷离中若远若近,似真似幻。
*让我感到兴味的,是那张深色柚木桌上,一尊铣金的奖座,顶端塑了军人的姿态,下端镌刻了文艺奖的字样,据说今夜大家就是为了庆贺它而来到的。获奖的长辈端起奖座,美国回来的舅舅拍了几张照片,我的注意力转至旁边白纸盒里的大蛋糕。揭开圆而深的盒盖,那鲜奶油雕花的表面,依次缀了红绿樱桃与黑枣干、杏桃片。每个人都分到了一块,就像分享了一些获奖的喜悦。可惜,我的蛋糕上没有我所期待那渍成幽绿的樱桃。
那是什么样的滋味呢?
我离开了童年,带着纸、笔和对世界的憧憬,踏上了陌生的旅途,期待着也许可以在哪里找到那颗绿樱桃,而终于明白一种滋味,甚或在那近于四季繁华,或乐音深沉的意境中得着人生长久的宁适与完满。如今我得到了许多,亦失去了不少,权衡两者,余下的仅是原本空白的纸上写满文字,而且大多数的字句,我都不记得是在写什么了。
不久之前,经过一家旧式的铺子,橱窗里的蛋糕上仍按昨日风华相间缀饰着红绿樱桃,我不觉想起那个夜晚,想起了每一次的离开,每一次的到来。恍若乡愁,想起了我因为什么而写下的篇章——
这样的悲伤,像一颗童年的绿樱桃
我雨中的道路缓缓地,缓缓地
成了灰色的黄昏
那静静依靠着我的女孩
也像一颗绿樱桃,在昨天的梦里
我们读完了一首很长的诗
一首足以让夜走进心中,并沉默的诗
足以破碎,也足以完满的诗
台阶,池水,或是一些行人的影子,
缓缓地,总是
缓缓地告诉我
时间的秘密——
轻声、再轻声
那让糖水渍过的幸福此刻是如此甜腻
且轻含着
一个漩涡的片刻
并肩却沉没的片刻 啊
(就像一个漫无目的却又十分在意的爱情,
那时我并不了解)
一个成为回忆,而且徒然的
片刻
徐国能
2012年,冬,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