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 序
余 丛/文
苏轼说,此心安处是吾乡。还乡是喜悦的,是恳切的,但也仅仅是一种愿力。
我们捡拾的是内心。如何写?写什么?在此都顺应了内心,那也是精神还乡**的去处。
还乡是一个梦,是乡愁,是永无止境的抵达。我们寄望于怀旧、后退,甚至是保守的;我们寄生于乡土、故里,甚至是故步自封的。
不是我们流离失所,而是我们还乡之乡已经沦陷。灵魂向何处安顿,没有精神的还乡,就永远处于流离失所的状态。德国哲学家阿多诺说:“对于一个不再有故乡的人来说,写作成为居住之地。”
还乡者在路上,在返程的途中;还乡者是过客、旅人,是不合流俗的边缘人和问津者。在漂泊不定的异乡,还乡是我们的忧伤艺术。对于过去难以释怀,对于现在彷徨四顾,对未来又充满希冀。但是故乡在远方,于我们而言,始终是可望而不可即的。
“还乡文丛”是立意,是重塑,而非局限;是敞开的,融合的,也是繁殖的。哪怕仅仅是文字上的还乡,虽然它无法抵达,但或许能安放我们的心灵。
一方故土,是源头,是离散的地方……却又在等候着还乡者的归来。
2013年10月22日
【书摘】
西北偏北
1
再一次停留在祁连山下���我依然能感受到它的威严和肃穆。雪山依旧高大,草原依旧辽阔,牧马的匈奴们,已经退隐至山阴。焉支山在左边,冷龙岭在右边,中间是开满野花的**遗址。瓮城残破,护城河中野草摇曳,红绿琉璃瓦当散落一地。月圆之夜,满天星辰照耀甘肃,我们在月光下喝酒,你看,群山环绕,像个拥抱。
八百年前,蒙古王阔端凉州会盟,曾在此地勒马长啸,但刀枪剑戟也掩不住一个王朝的没落。倔强的护城人住在土坯的屋子里,放羊,牧马。他叫马云,回族,来自青海,引我们去他家看**巨大的门轴墩,一块巨石雕成,直径有一米五左右。可以想见,当年皇宫的规模和宏伟。马云说,来盗墓的人太多了,挖机都开了过来。他每天都没有办法吃午饭,只徘徊在遗址周边看守这属于他的牧场。
站在皇宫正殿的高台上,我指着对面的雪山问他,那座雪峰叫什么名字?他犹豫了一下说:“那是雪山之父!”
昨天晚上,正是满月,照着雪山和森林。我们坐在祁连山的凉风中喝酒,和裕固族的姑娘们在车灯下跳舞唱歌,一颗流星坠落,似乎落进了祁连山的深处,我隐约听见了它轰隆落地的声音。
山那边就是青海。我要试着走一走匈奴入中原的古道,我想知道,铁骑入关,**场厮杀发生在哪里?李广、卫青、霍去病、苏武们如今去了哪里?历史的烟云迷障,终将化作尘埃,个人的欲望和追求,不过是坟头新草,一茬茬的,看来看去,不过是轮回复轮回。
2
我一直觉得,祁连山是被忽视了的一条山脉。在中国的版图上,大多数人的目光往往聚焦在昆仑山、横断山等地,而祁连山,由于并未处于**地带,往往会被误会成一条并不重要的山脉。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
在中国地形图上可以看到,祁连山东段山势由西向东降低,包括走廊南山—冷龙岭—乌鞘岭、大通山—达坡山、青海南山—拉脊山三列平行山系,其间夹有大通河谷地、湟水谷地和青海湖盆。汉、宋、元、明期间,在这一片广袤的土地上,发生过诸多影响中国历史进程的重大事件。换句话说,这里实际上孕育和见证了中国历史多民族、多文化交流融合的过程。
就算单从地质条件和风光来论,祁连山也不输中国任何其他的山脉。这里有冰川3 306条,面积覆盖达2 063平方千米。河西走廊的绿洲,完全仰仗祁连山区的辐射状水系。也难怪匈奴在败退之后哀叹“失我焉支山,使我六畜不生息;失我祁连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但是,在匈奴人的眼中,祁连山并非是目前我们谈论的三条山脉。在他们看来,祁连山单指*北的一支,即走廊南山和冷龙岭。这条山脉的中间,夹杂着大片丰美的草原和森林,往北,越过牛首山,是内蒙古巴丹吉林沙漠和阿拉善右旗;往南,就是青海门源一带肥沃的土地,历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所以目前张掖朝西北方向前行,还可以看到明长城遗址以及嘉峪关、玉门关等边关要隘。
我记得“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也记得“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边塞诗歌为此地的风光和独特的文化做出了*好的注脚。再西行,就是新疆。就算“新疆”二字,其实一推敲,也可以看到中原文化的扩张历程。新的疆土,囊括了西域,这中间又有多少惊心动魄的故事不为人知。
这几天,祁连山一带阴晴不定,刚刚还是晴空万里,转眼就骤雨狂风。我们驱车进山,辗转走到了冷龙岭雪峰下的百花掌草原。百花掌,多美的名字。高山草甸上的野花开得疯狂,一直开到祁连山的林线边上。
山谷中遇见一家裕固族牧羊人开的农家乐。三五顶帐篷就支在野花丛中。停车问路,正好遭遇雷电大雨,索性就坐了下来,一盆手抓羊肉,一壶酥油茶,一箱青岛啤酒。喝起来吧!我们在帐篷里唱歌,山谷间的雷声做了低声部的伴奏,有人端着酒杯高声吟唱:“早知道黄河的水要干了,修他妈的铁桥又是做啥呀咧?!”
雨越下越大,雾霾茫茫,那一刻,仿佛整个祁连山都要淹没了。
3
该如何表达见到那片草原时的心情呢?祁连山威严得像个父亲,不苟言笑。山坡下的草原,在阳光下色彩斑斓,宛如少女的花裙。转过石佛崖,那片草原坦然登场,似乎一直就在等待我们,宽阔,辽远。在起伏连绵的山谷中,唯有寂静,属于她。
夏日塔拉草原,翻译成中文就是金色的草原。但其实,她何止只有金色。在山的那边,河流的那边,是橙黄色的油菜花,你不能说她是地毯,那实在是侮辱了闯入你眼睛的色彩。但你也无法说那是一幅油画,她的层次,她的明暗,又不仅仅是一幅油画能够概括得了的。说到底,当你沿着雪山奔驰时,所有的语言和过往的概念,都显得多余,唯有寂静,属于她。
夏日塔拉东连天祝,西靠山丹,东西长95公里,南北宽72公里,总面积约6 840平方公里。在中国,像这样的雪山草原已经成了稀罕之物。难得的是,这里偏僻难寻,民风淳朴,尚未被无孔不入的策划和商业破坏。深夜走在草原中,汉朝的月亮依旧照耀你,一刀一刀的风吹过那些野花,接着吹过你,它们磨损着山冈,一千年来,它们一直这样,唯有寂静,属于她。
但也有不寂静的故事。想当年,同样的明月照着“控弦十余万”统辖河西的月氏。匈奴曼单于将太子冒顿送去月氏做质子,旋即却暗袭月氏,企图借刀杀人。但冒顿侥幸逃脱,出民乐,过山丹,渡弱水潜回匈奴,射杀其父自立单于。汉高祖四年,冒顿单于力破东胡,灭月氏,一举平定河西,平野牛马之域尽归匈奴。这才引发了张骞出使大月氏,霍去病出陇西击匈奴。祁连巍峨,草原无边,到*后匈奴内乱,浑邪王杀了休屠王,率四万余众黯然归汉,散于陇西、北地、云中等五郡塞外,不知所终。
坐在**的台阶上喝酒,听同行的朋友讲前朝往事,眼前是祁连山的倒影在草原中缓缓移动,父子反目,宫廷政变,尔虞我诈,所谓权谋杀戮其实也就是荒草般听天由命。到如今,故事中的喊杀声渐渐消失在夜色里,不知道是谁在放一首藏密喉音,隐隐约约的低音顺着河西走廊传来,就像有个好久不见的熟人挨着你坐下。抽一支兰州吧!朋友,等月亮上山,我们再醉。
4
肃南到张掖,大概有一百公里的距离。从祁连山深处走出来,有四十公里在草原中穿行。到了马营,才算是离开了祁连山。但我们依旧可以遥望到它在阳光下的身影。继续西行,过永昌,顺着祁连山脉的走向,直抵焉支山。
焉支山名气不输祁连山,大概还是因为匈奴文化的影响。高速公路上,已经可以看见连绵不绝的明长城遗址。城楼,箭垛,烽火台,在山脚下的冷风中伫立,有的城墙几乎就靠着山冈修建,似乎在彰显着皇权的威严。山那边是赵信城头秋月满,山这边是我天朝浩荡,不能动摇。
这条路,就是**的丝绸之路。张骞出使走过,霍去病征战走过,几千年来,它承担和负载了太多太多的责任与义务。到如今,数月的里程,两小时就走过去了,箭似的。快之余,又有些遗憾,长城外的清香尚未闻到,我们就已经匆忙离去。或许更早的时候,王翰和李白也曾经在此逗留,骑马过焉支,俯仰天地,一个人说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一个人说,虽居焉支山,莫道朔雪寒,妇女马上笑,颜如■玉盘。
都是好诗。我们在张掖感受到了这一点。穿过张掖65公里就是马蹄寺,匈奴单于的避暑之地。三十三天,万佛洞,1 600年前就开始修建的寺庙和佛像,如今荡然无存。只留下些石壁上空空的佛龛,让人无言以对。我历来对主义就不怎么感冒,每每看到“文革”中被破坏和摧毁的文物古迹就更加痛心疾首。站在萨迦派班智达大师的舍利佛塔下遥望马蹄寺,除了扼腕叹息,什么也做不了。
老陈问我,张掖是什么意思?我出来之前查阅过一些资料,是说“断匈奴之臂,张中国之腋”。只是,当我看到那些空荡的佛龛时就想到,匈奴如今早已不在了,真正断了中国之臂的会是些什么东西?
张掖城外开满了向日葵。今天西北是阴天,没有太阳的时候,向日葵还会围着太阳转吗?我在苞谷地中上厕所,旁边的田埂上就是一排向日葵,黄昏的风吹过向日葵,它们低着头,在乌云下仿佛油画中的一排静物。
5
唐朝诗人韦应物写过一首很棒的诗,名字叫《调笑令》。此人一直擅长描绘田园,和王维、孟浩然、柳宗元并称为“王孟韦柳”,田园诗四大诗人。但奇怪的是,越是这些被称为田园风格的诗人,越是写出了名满江湖的边塞诗歌。韦应物是这么写的:
调笑令
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
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
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
这首诗我少年时一读就爱不释手。后来年纪慢慢大了,越发觉得写得苍凉宽阔,很有些“敕勒川,阴山下……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气魄。
从张掖出发去往嘉峪关,一路默念着这首诗。或许是因为车窗外的戈壁滩,也或许是因为突然出现的一片绿洲,我突然深切地感受到韦应物策马入凉州时的心情。想一想其实也对,安史之乱,国破家亡,那时候黄沙漫天,兵戎相见,去边关跑沙跑雪,也只有无穷日暮的心情。
出张掖前去了趟大佛寺。那座寺庙能够残存下来,是没有想到的事情。但我不喜欢大佛寺这个名字,如果能够换回原来的名字多好啊!迦叶如来寺这个名字应该更适合它。法轮常转,佛法无边,俗人和圣人都在这里礼拜。木头房子,雕梁画栋,狮子头低垂,龙首高昂,卧佛安静地睡在那里,睡了一千年,还要继续睡一会吧?
嘉峪关就不同了。游客如织,走马观花。箭垛和墙壁上刻着“某某某,我爱你”!钻天杨在夕阳下默默地生长,树下是一大片芦苇和野花。土墙和城楼被绿色的纱窗笼罩着,这一座正在维修的旅游景点,它即将的焕然一新似乎在暗示你,门票的价格对得起你。
但我实在是喜欢“柔远门”这个名字,怀柔以致远,须知柔远意,率土尽王臣。那么多情,又那么傲慢。城内游击府的一副楹联更是写得图穷匕见:“百营杀气风云阵,九地藏机虎豹韬。”笔力苍劲,法度井然,写得真好,但不知道作者是谁。
不过范仲淹或许知道作者是谁。1040年,北宋对西夏用兵,范仲淹被钦点派往西北前线,任陕西经略安抚招讨副使。庆历元年,又迁左司郎中擢升枢密副使,狄青等边塞名将皆为其所用。他有一首千古名作《渔家傲》真切地反映了当时当地的戍边情景。“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是啊!铁边山寨、槐安镇、白豹寨、柔远寨、细腰城,当年的环庆二十七寨如今早已湮没在大漠的风沙中不见踪影,唯有一句“衡阳雁去无留意”依旧婉转深情,在细腰城的遗址前低吟浅唱。
离开嘉峪关,又想起韦应物的迷路之歌,和着范仲淹的羌管悠悠忽隐忽现。有几只燕子在嘉峪关的城头乱飞,天地间的事情,我是说不清了,或许只有它们才能够说清。
6
唐天宝元年,甘州改称张掖郡。天宝进士岑参游历河西,从兰州出发,过武威,入山丹,去了居延古城。后来他更远走了几步,走到了花门山堡,写过一首《戏问花门酒家翁》:“道旁榆荚仍似钱,摘来沽酒君肯否。”这条古道,史称突厥道,唐中期,回鹘取代突厥,世人又称之为回鹘道。“渡张掖河,西北行,出和黎山峡口,屈曲东北行千里……又北行三百里有花山堡,又东北行千里有回鹘衙帐。”这是《新唐书?地理志》中的记载。如今知道的人已经不多了。但是古道的方向感很明确,和我们现在从兰州入张掖去额济纳旗的路线基本一致。当年走过这条路的还有高适、王维、陈子昂等一大批诗人。其中王维在开元二十五年,更是以监察御史的身份出塞宣慰视察,写出了名满天下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去年,兰冰曾经陪我沿着这条古道往西北行,走到了居延海。那片沙漠中的湖水,在夕阳的映照下有着奇异的光芒。芦苇荡,白头翁,骆驼慢慢走在沙漠深处,真的是花门南,燕支北啊!牛马散北海,割鲜若虎餐。我们在深夜的戈壁滩上喝酒,漫天星辰大如斗,大如明月,大如宇宙。我们抱着酒瓶唱歌:“西北偏北,羊马很黑,你饮酒落泪,西北偏北,把兰州喝醉。”凌晨的月亮变得灿若落日,橘黄色的月亮越来越软,慢慢地,落入地平线的那边。
这一次去西北,依然是沿着这条古道前行。不同的是,我们走到嘉峪关,就折转南行,过扁都口,穿越雄伟的祁连山,入青海,在茫茫的油菜花及草原中奔驰了几天。这是另外一条与回鹘古道、丝绸之路相连接的路途。它过门源,绕西宁,贴着青海湖,一路直奔拉萨。雪山草地,蓝天白云,就像有某位神灵在暗中操作,在西北偏北的兰州、张掖一带汇集,慢慢地,成了这片广袤草原中的传奇……
我们一路上听得*多的民谣就是:“金张掖,银武威,铜山丹,铁高台。”我信中国民间这种说不清来源的话语,它们能准确清晰地传达历史烟云中那些浮沉的故事。祁连山的雪水滋润了这条古道,塞上江南,青唐蓝市,红水黑河,多么让人向往和迷恋。
当我们在祁连山中穿行,看见整条山谷中灿烂的油菜花时,没有人说话。当我们坐在青海湖边上看见天空中的白云被凉风吹散时,也没有人说话。所以必须承认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东西你我不了解,就算是司空见惯的一朵花、一片云,它其实也不在你的世界中。下午六点,青海湖的上空阳光灿烂,更远处却是一片乌云连着更远的山脉,没有人知道,那片乌云下有什么东西。
坐在青海湖边上,想起白天在张掖马蹄寺参观时看见的一个故事。乾隆四十五年春,六世班禅进京。过塔尔寺,经扁都口进入河西走廊。有**入马蹄寺礼佛,庙中有神牛护法,以班禅唯尊,急趋以避,头甫入殿角,班禅已入大殿,神牛止不敢动,所以现在留下了一头牛的后身泥塑,成为马蹄寺的圣迹。
那一年秋天,乾隆给走在路上的班禅发去了金银华袍以及一条谕旨。谕旨说:“汝为西方大活佛,今后对御容无庸跪拜”,以示优崇。那时候,天色阴沉,江山如画,班禅活佛正走在百花灿烂的祁连山中。
7
所以离开祁连山的时候,你不能回头。
当飞机摇晃一下翅膀,坚定地一路南下时,我从舷窗朝下张望,黄河弯弯曲曲静止不动,到处是灰色的山峦皱褶,秦关有路通西夏,突出荒台半依云。一千年一晃就过去了,河西走廊的呐喊和厮杀如今只剩下一些残垣断壁,因果报应。中国的历史总是半遮半掩,扑朔迷离,朝代更迭就是推倒重来,斩草除根,让人伤心。我真希望能重新看到李白的天山明月,王维的大漠孤烟,范仲淹的孤城落日。当然,还有岑参的花门山堡,弱水边的野花,挎着战刀的匈奴——它们已经全部沉入了我的梦乡。
离开甘肃的那一夜在门源喝酒,喝青海互助县的青稞酒。那酒真好,让人分不清法身、化身和报身。艾先仁波切喝高了,张堪布喝高了,徐活佛喝得喃喃自语。凌晨两点,星辰闪耀,我和陈居士走在宽敞的马路**,古城寂静,明月降临,满城都是油菜花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