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与提毕兹的第二战
回去后的第三天早上,查宾离开种植园去了切尼维尔,晚上之前他都不在。那天早上,提毕兹周期性的毛病又犯了,坏脾气频频发作,比平时更加暴躁恶毒。
上午九点左右,我正忙着用木刨刨木。提毕兹站在工作台旁边,将手柄插进凿子,之前他在用凿子打磨螺丝上的螺纹。
“你刨得不够深。”他说。
“它跟标线是齐平的。”我答道。
“该死的,你在撒谎!”他激动地喊。
“好吧,主人。”我和气地说,“既然你这么说,我会刨深一点的。”于是立刻照他要求的做了。可还没等清理掉刨花,他又叫了,说我这次又刨得太深了,木板太小了,我把整片木板都毁了。紧接着又是一阵破口大骂,我已经尽力完全按照他的意思做了,但是怎么都不能使这个不讲理的人满意。我沉默惊恐地站在木板边,手里握着刨木,不知该干什么,也不敢停下。他越来越生气,开始咒骂——如此恶毒刻薄的咒骂只有他能喷出口。他从工作台上抄起一把小斧头,朝我冲了过来,嘴里骂着要把我的脑袋劈开花。
这真是生死的一刻,锋利锃亮的斧刃在阳光底下熠熠生辉。转眼就要砍进我的脑袋,就在那一刹那,在如此危机的时刻,我的脑子飞速地运转。如果站着不动,我肯定是死定了;如果我溜走,他的斧头八成会从手中飞出,万无一失地插进我后背,给我致命一击。只剩下一个方法。我用尽全力向他跳去,在他砍下的一瞬迎向他,一手抓住他高举的胳膊,另一只手扼住他的喉咙。我们面对面站着,紧盯着对方,我从他眼中看见了杀气,好像是一条大蛇绕在我脖子上,只要我一有放松,它就会缠住我的身体,将我碾碎,置我于死地。我想过大声喊叫,希望有人能听到,但是查宾外出了,其他人都在地里,见不到也听不到活人的动静。
那一刻,生命里屡次将我从危难中解救出来的守护神再一次令我急中生智。我猛地用力踹了他一脚,他哼了一声单跪在地上,我松开他的喉咙,夺下斧头,扔到他够不到的地方。
他因为愤怒而情绪失控,疯狂地从地上抓起一根橡木棍,大概有五英尺长,粗得刚好能用手握住,然后再一次冲向我。我也再次迎向他,抓住他的手腕。我比他强壮,于是把他摁到了地上,抢过棍子,站起身把棍子扔远。
他又爬起身,跑过去拿起工作台上的阔斧。幸好阔斧的厚刃插在一块厚木板中,他一时无法将它拔出来。我跳上他的后背,重重地将他压在木板上,因此斧头插得更紧了。我用力想把他的手从斧柄上松开,但没成功。我们维持着那种姿势僵持了好几分钟。
我不幸的生命中曾有那么几个时刻,觉得死亡可以结束这尘世的悲伤,坟墓可以给这具疲惫透支的躯体以安息,想想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可这些念头在危难时刻却突然不见了,即便全力以赴,也没有人可以在死神面前毫不畏惧。生命对所有生灵而言都是宝贵的,在地上爬行的毛虫尚有生存的意志。那一刻,即便是对身为奴隶、饱受虐待的我而言,生命也是宝贵的。
无法迫使他松开手,我再一次掐住了他的喉咙。这次,在我老虎钳般的紧握之下,他很快就松开了手。他变得软弱无力,原先因激动而苍白的脸现在因窒息而变得发黑,原本像是要喷出毒液的蛇般的小眼现在充满了恐惧,白色的大眼球从眼眶中凸出。
心中潜藏的恶魔怂恿我立刻杀了这个吸血鬼,一直掐着他那可恶的喉咙直到他生命的*后一口气!我不敢杀了他,我也不敢让他活着。如果我杀了他,我也必须付出生命的代价;如果他活着,我的生命就成了他报复发泄的对象。心中有个声音呢喃着让我逃跑,做一个沼泽中的游魂,在地面上做一个亡命之徒、一个流浪汉,也好过我现在的生活。
我很快下定了决心,把他从工作台前摔到地上。我跃过旁边的栅栏,匆匆穿过种植园,经过正在棉花地中工作的奴隶。跑了四分之一英里之后,我到了一片森林牧场,在牧场中跑了一会儿,然后爬上了一道高高的栅栏,我能在上面看到榨棉机、大屋,和之间的空地。这儿位置显眼,整片种植园尽收眼底。我看到提毕兹穿过田地,跑进了屋子。然后他带着马鞍出来了,不一会儿就骑上了马跑远了。
我感到凄凉,但是心怀侥幸,侥幸自己捡回了一条命,凄凉自己前路茫茫,不免沮丧。以后我会怎么样?又有谁来扶助我?我该逃向哪里?哦,上帝!您赐予我生命,在我胸中灌输我对生命的热爱——就跟其他人一样赋予我情感,您的造物向您乞求,请不要抛弃我。怜悯这个可怜的奴隶吧,不要让我死去。没有你的庇佑,我将迷失自我!这些沉默的、不曾吐露的祈求从我的内心飘向天堂。但是没有回应,没有甜美低沉的声音从天空落下,“是我,别怕。”——没有此般的声音对我的灵魂低语。我似乎成了上帝的弃儿,被人所鄙视和厌恶。
大约三刻钟后,几个奴隶大喊着打手势让我快跑。朝河湾望去,很快我就看到提毕兹和另两个人骑着马飞奔而来,后面跟着几条猎犬,大约有八到十条。尽管隔得很远,我还是认出了他们。他们是隔壁种植园的,贝夫河的猎犬用于追捕奴隶,是一种大型猎犬,比起北方各州的品种更为凶猛,只要主人一声令下,它们就会攻击黑奴咬着他们不放,就像斗牛犬会紧咬着四足猎物一样。沼泽地里经常听到它们大声吠叫,由此可以推测逃犯们是在哪里被追上的,就跟纽约的猎人停下来倾听猎犬在山坡上的行踪一样,然后向同伴指示那里能打到狐狸。我从没听说过有奴隶活着从贝夫河逃跑过,其中一个原因是,他们不允许学游泳,所以连一条小小的溪流都游不过去。逃命时,没跑多远就会碰上一道河湾,面对这个避免不了的抉择,要么被淹死,要么被猎犬抓住。年轻时,我曾在流经故乡的清流中练习游泳,现在已是一名游泳能手,在水中畅行自如。
我站在栅栏上,直到猎犬追到了榨棉机那里。再过一会儿,他们就发出悠扬而凶猛的吠叫,宣布已经追上了我。我从栅栏上跃下,逃往沼泽地。恐惧赐予我力量,促使我爆发出全力。我时不时能听到猎犬的吠声,它们紧跟在我身后,嗥叫声一次比一次近,每时每刻我都感觉它们即将扑上我的后背,将它们长长的尖牙刺入我的肌肤。它们为数众多,我知道它们会将我撕成碎片,立刻把我咬死。我上气不接下气,喘息着向造物主祈求拯救,赐予我力量到达宽广的深水湾,潜入水底,甩掉它们。很快,我跑到了一片茂密的棕榈树林,穿越树林时树叶沙沙作响,然而依然无法淹没猎犬的吠叫。
我一路朝南,如果我能判断方向的话,*后水漫过了我的鞋子。此时,我身后的猎犬离我不到五杆。我能听到他们穿越棕榈树林时冲撞跳跃的声音,响亮、贪婪的吠叫声在整片沼泽地中回响。到达河边时,我心中燃起了一丝希望。只要河水够深,就能淹没我身上的气味,猎犬会因为失去目标而仓皇失措,这样我就有机会甩掉它们。很幸运,在我前进时河水也越来越深,漫过了我的脚踝,淹没了我的膝盖,即将没过我的腰,然后又在浅水地带浮出水面。我蹚进水之后,猎犬就没再追上来,显然已经迷惑了。它们凶暴的叫声越来越远,我停下脚步倾听,但是那悠扬的嗥叫又开始在空气中回响,警告我还未脱险。我蹚过一个个泥潭,尽管被水阻挡,它们仍然追寻着我的踪迹。高兴的是,*后我终于到了一片宽阔的河湾,跳进河中,在迟缓的水流中逆行,很快便到了对岸。猎犬到这儿后肯定会陷入混乱。水流会把我的气味冲刷得丝毫不剩,嗅觉灵敏的猎犬也无法再追踪逃犯的踪迹。
越过这片河湾后,河水已经深得我无法在水中奔跑。后来我才知道我现在身处的是库帕堆大沼泽,这里树林密布——悬铃木、橡胶树、棉木、柏树等等。有人告诉我,这片沼泽一直通向卡尔克河岸,方圆三四十英里没有人烟,只有野兽——熊、野猫、老虎,还有巨大泥泞的爬行动物,它们四处爬行。事实上,在我到达这片河沼之前,从跳进河中直到回程时从河沼中浮出,这些爬行动物一直围绕在我周围。我看到了上百条嗜鱼蛇,树中、沼泽中,甚至是倒下树木的枝干上,满是毒蛇,我不得不从它们之间跨过、爬过。我一接近,它们就爬开了,但在仓促中,好几次我的手脚都险些碰到它们。这些蛇都带有剧毒——它们的牙齿比响尾蛇更为致命。此外,我还损失了一只鞋,鞋底已经完全脱落,只剩上半部分还荡在脚踝上。
我还看到了许多大大小小的短吻鳄,躺在水上和浮木上。我发出了平时驱散它们的声响,它们爬开,跳进深水。然而有时候,我还是会不小心直接撞上一头怪物。碰上这种情况,我就会往后退,绕着圈跑开,通过这种方式避开它们,然后冲向前。它们会迅速跑一段距离,但却没有掉头的力量。在弯路上,摆脱它们并不难。
大约下午两点,我听到了猎犬*后的吠叫,或许它们没能穿过河湾。我全身湿漉漉的,疲惫不堪,但暂时脱险使我松了口气。我继续向前,然而面对毒蛇和鳄鱼,我不得不比之前逃跑时更为谨慎,也更为害怕。踏进泥潭之前,我会用木棍探探水。如果水起了波纹,我就会绕道,如果静止着,我就冒险蹚过去。
太阳下山了,夜幕逐渐将这片大沼泽笼罩进黑暗。我依然蹒跚往前,时刻担心被嗜鱼蛇咬上致命的一口,或是惊扰到短吻鳄,被它的巨颚碾碎,它们造成的恐惧丝毫不亚于身后追逐的猎犬。过了一会儿,月亮升起,柔和的月光爬上树梢铺满了枝枝叶叶,上面悬吊着长长的苔藓。我继续往前,直到午夜降临,始终希望能够远离这些荒凉危险的区域。可是水越来越深,路也越来越难走。我发觉已经不能再往前走了,也不知道如果到了一片人烟之地,自己会落入谁的手中。没有通行证,任何一个人都能随意逮捕我,将我关进监狱,直到我的主人出示财产证明,支付费用,然后将我带走。我是一只迷路的羔羊,如果不幸遇到路易斯安那的某位守法公民,他或许会将其视为一名友邻的责任,立刻将我监禁。我真的难以确定我*惧怕的是什么——猎犬、鳄鱼,还是人!
22. 回家
……
我们在1月20日离开了华盛顿,途经费城、纽约和阿尔巴尼,并在21日的晚上抵达珊蒂山。环顾着熟悉的场景,快乐如泉水从我心底溢出,我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昔日的友人中间。第二天早上,在几位朋友的陪同下,我动身前往格伦斯福尔斯,回到安妮和孩子们身边。
我走进温馨的小屋,**个见到我的是玛格丽特。她没认出我,我离开时她才七岁,不过是个抱着娃娃的黄毛丫头。现在已长成了一个大姑娘,已经结婚,身边站着一个眼睛明亮的男孩。因为对他被奴役的、不幸的外公念念不忘,玛格丽特为这孩子取名为所罗门·诺瑟普·斯汤顿。得知我是谁后,玛格丽特百感交集,激动得说不出话。不久,伊丽莎白进了屋,安妮听闻我的消息后也从酒店跑了回来。他们抱着我泪流满面,紧紧地搂着我的脖子——就让我为这一幕遮上面纱,与其描述,不如让读者自行想象。
激动的情绪逐渐平复,我们沉静在这欢乐的时光中。一家人围坐在火堆周围,火苗散发出融融暖意,柴火啪啪作响,屋子里一片惬意。我们倾诉着发生过的千万桩事——在漫长的分别中,我们经历了希望与恐惧,欢乐与悲伤,审判和磨难。阿隆索去了西部,那个孩子前不久写信给他的母亲说,希望自己赚够钱赎回我的自由。从小,他就把这件事当成了自己的理想和目标。他们知道我正被奴役,在船上写的信和克莱姆·雷本人都告诉了他们这一消息,但是在收到巴斯的信之前,他们只能胡乱猜测我的下落。安妮告诉我,伊丽莎白和玛格丽特有次痛苦地从学校回来,她问孩子们为何如此悲伤,原来是他们在学习地理的时候注意到了一幅图片:奴隶们在棉花地里干活,一名监工挥着皮鞭跟在他们后头。他们不禁想起父亲或许就在承受这种苦难——我确实在南方忍受着这样的煎熬。类似这样的事情还有许多,他们始终挂念着我,但或许读者对此并无太大兴趣,就不再赘述了。
我的故事告一段落了。对于奴隶制,我不作任何评价。读过这本书的人或许会对这种“奇特的制度”产生自己的看法。其他州是怎样的,我不甚了解,但关于红河地区的情况已在书中有了真实可信的描述,没有丝毫虚构和夸大。就算有什么欠缺,那也是我向读者呈现了一幅过为光明的图景。我毫不怀疑,像我一样不幸的人**不在少数,一定有成百上千的自由公民被绑架并卖为奴隶,而此刻他们正在德克萨斯州和路易斯安那州的种植园里消耗自己的生命。可是我克服了,承受过的困难磨砺了我的精神。感谢仁慈的上帝,使我回到自由与幸福的怀抱。从今以后,我希望过上卑微而正直的生活,*后在我父亲长眠的教堂墓地里得以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