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读者千万不要以为我当时思想很反动。我从小就尝过“反动”的滋味,对这份光荣绝不敢再沾边。小学二年级的某**,老师和同学突然都对我神秘起来了。后来,母亲也对我特别关心起来,星期天带我去看电影,好像是《党的女儿》什么的。她一再教我辨认,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什么人本来是好人后来变成了坏人,共产党里的坏人不等于共产党等等,我以为这些早就全都明白,答应得很快。后来,阿娘审问我,到底说了什么反动话?我说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我要说反动话干什么?阿娘很着急,说你小孩子不知道,乱话三千,别人还以为是大人教的。后来,老师把我找去正式谈话,我开始怕起来,因为同学们都说这是要记档案的。老师说:“你到底说过什么,要老实。”我说:“我没有说过反动话。”“我问你说过什么,怎么说的就是怎么说的,同学们会瞎说你吗?”正在这时,一个同学跑来,说另一个同学摔一跤把胳膊摔断了。老师火急火燎地跑去救他,而这个同学倒从此把我救了,以后老师再没找过我。
像我这样的人还会反动吗?但不“反动”不等于没有“思想”���长期以来,我一直被自己也被不少认识我的人认为是很有思想的。
有一次,我跟一个同学辩论上山下乡的意义。那位同学叫熊时杰,严格地说,或许应该称为校友,因为我跟他同校同届而不同班。但我与熊时杰的交往要超过任何一个同班同学。友谊的发展,全在于我的主动。进校不过一个月,我就听到语文老师讲评他的作文《剃了马桶头以后》。我的班与他的班合一个语文老师,那老师一开始为了壮大**作文的阵容,就把两个班的成果放在一起讲评。我的作文也被讲评了。他或许对我的作文会有些印象,而我却主要对他的名字发生了兴趣,总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后来我知道了,原来他曾是上海市**少先队员,事迹登过六月一日《解放日报》头版的。而且在三个事迹登报的***的少先队员中,唯有他是以学习**出名的。虽然他结果还是被一所市**中学刷下来,落到我同样的境地,但我还是非常希望能交上这样的朋友,结果我达到了目的。
毕业分配,他比我落得更惨。同样是老大,他连市郊农场也没捞到。让他到这个地步的,正是他的班主任,曾对他的作文赞赏备至又让他当中队主席、团小组长的语文老师。到此时,他才告诉我,语文老师还跟他母亲有过一段同事关系。他自忖对语文老师没有什么过火行为,所以他一直想不通,一直赖在家里不走。
我从农场回上海休假,总要抽出半天到他家去。他顶过了风头*紧的日子,当“小木克”们被圈到学校里去献忠心时,他正靠在家中皮色发红的藤躺椅上,潜心研究《人体解剖》。他的智慧让他没有去自投罗网。后来,罗网张到家门口来了,他又跑到南京舅舅家去避了一阵。但是,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和尚”是他的身子,“庙”是他的心。风头过了,学校、里委鬼都不上门来了,家里也允许他吃一口饭,他却越来越不安生了。
七○年的夏天,我到他家去,他前两天才从苏州老家回来。他这次回老家是去实地考察的,考察结果叫他肝火大增。
“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根本就没有必要。”他说,“你到乡下去看看,地少人多,贫下中农根本就不欢迎你去。再说,去接受什么教育?苏州郊区是鱼米之乡,又紧靠大城市,但那里的农民愚昧,又刁滑,一根稻草也要往家里拿。农民意识,自私,落后……”
到那个时候,像这样的言论,在下乡知青中已经司空见惯。农场里,发这种牢骚,完全不必到大堤上去。七○年以后,打小报告的人,也不好意思用这种话去向上讨好。所以我看到他说话时五筋狠出六筋的样子,觉得有点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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