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的旅行
我款款而行,有如来自远方而不存到达希望的人。
――J.L.博尔赫斯
《失落的传承》英文版本的扉页上印着博尔赫斯的一首诗——《宁静的自得》,作者基兰•德赛说,她在创作这部小说的七年中,一直将这首诗放在眼前,并从中获得精神的慰籍。诗中溢满盲眼的诗人对芸芸众生的悲悯之情,在他眼中,贪婪、野心、仁慈、家国、时光……一切皆归入沉寂,“我比自己的影响子更寂静”,诗人只是“款款而行,有如来自远方而不存到达希望的人”。没有目的地的旅行,注定是失落的。这部获得2006年英国布克文学奖的小说向我们展示了横跨两大洲、穿越三代岁月的时空之旅。书中的人物皆是这旅程中失落的行者,每个人都是心灵的孤儿。
故事分两条线平行展开。同德赛的**本小说《番石榴园的喧嚣》一样,本书故事的主线也是以喜马拉雅山侧的地带为背景。书中的噶伦堡小镇地处印度、尼泊尔、不丹、锡金和中国西藏的边境交界,干城章嘉雪山是映衬居民日常生活的远景。正对雪山的一座殖民时期的破败房子里住着退休的法官、失去双亲的外孙女赛伊和十四岁时就跟了法官的厨子。
德赛显然将自己家族的记忆植入了法官的经历中(德赛的祖父来自印度古杰拉特邦,在英国受的教育)。法官二十岁那年远渡重洋来到英国的剑桥大学求学,那是一段他不愿念及却又不断在脑海中闪回的屈辱记忆,在那里,他羞愧于自己的肤色、古怪的口音、怪异的气味,他的思想“开始扭曲……永远喜欢阴影多过光亮,阴霾多过阳光,他总疑心阳光会把他暴露出来,他的丑陋将一览无余。”“他妒忌英国人,仇恨印度人。凭着憎恨的热情,他努力要使自己变成英国人,而事实是他即将成为每个人都厌憎的对象,无论是英国人还是印度人。”回国后他成为内务部的官员,巡回于各地审理案件,可是他发现“司法公正所要求的透明度压根就没有存在过”。他变得愤世嫉俗,厌憎人类,*终选择隐居在噶伦堡那座古老的房子里,每天沉迷于棋盘,只向一只叫玛特的狗奉献他仅存的柔情,对他来说,这房子“是一个壳,一只头骨,他是一个住在自己**里的外国人。”无论在何处,他都是一个被流放者,他的旅程承载着印度的殖民记忆,一段失落的历史。
赛伊(Sai)这个名字一半来自于她的创造者德赛(Desai),一半是具有相同发音的英文词叹息(sigh),她的失落不可避免地带有宿命的烙印。她的父母从印度私奔至莫斯科,死于一场车祸,离太空旅行的华丽梦想仅一步之遥。在台拉登的修道院里长大的赛伊被送到噶伦堡的外公那里,在法官的眼中,她“是一个西化了的印度人,住在印度,却与这个社会完全脱节。他很久以前开始的旅程又在他后代身上得以延续。”这旅程“左右着她,诅咒着她”,在山上这座正在老去的房子里,她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浩瀚的空间,既连着过去,又引向未来”。这是一个感性的世界,而赛伊代表了一切未知,一切开辟鸿蒙的混沌。她焦虑地阅读着,痴迷于《**地理》杂志和充气地球仪,一个愿望越来越清晰而强烈――“我要去旅行。”离开,“寻找一个失去的未来” 。
小说的另一条线索设在光怪陆离的国际都市纽约,如电影蒙太奇一般闪回穿插于时光静止的喜马拉雅山侧的小镇。酷爱旅行的美国诗人伊丽莎白•毕晓普曾写下这样的诗句:“是因为缺乏想象力才使我们离家/远行,来到这个梦一样的地方?”带着父亲厨子的梦想,千方百计来到美国的比居,却发现这是想象力终结、恶梦开始的地方。没有身份,没有**,比居辗转于纽约各式餐馆的厨房,和移民局玩着惊险的猫捉老鼠的游戏,并未逃离父亲期望他摆脱的贫穷。他和厨房里的工友一样都是影子一族,社会的边缘人,空虚不断萦回折磨着他。脱离印度北部山区的乡村生活,置身于全球化、多元文化和种族融和的庞大背景,他显得笨拙不堪,“他是一个巨型的侏儒,如一份超大份量的食物,展示着渺小……”德赛以流放难民式的幽默向我们描绘了纽约非法移民的众生相,记述下移民旅程压在比居身上的生命之重。
1986年山坡一带发生尼泊尔人的骚乱,所有人的命运被卷入混乱的漩涡。法官失去了爱犬玛特,赛伊失去了和她的数学老师开始不到一年的初恋。作为印度籍的尼泊尔人,她的恋人基恩参加了这场廓尔喀独立运动,以暴力宣泄自己被主流社会疏离的愤怒,希冀可以摆脱殖民历史**给他们的继承贫穷的宿命。比居无法忍受孤独的重压,决定回到父亲身边,却被叛乱分子抢去所有行李和打工赚来的积蓄,只穿着件粉红的女人睡衣出现在父亲面前。整个世界分崩离析。曾经德赛以精妙风趣的笔触为我们描绘出的喜马拉雅山侧宁静曼妙的生活画卷,此时陷入爱德华•蒙克的《呼号》 式的疯狂。那对在山间庄园里养老的亲英派的姐妹,一觉醒来发现房子被侵占了,草坪上搭起了一排棚屋;热衷于饲养奶牛,推动山区奶酪业发展的瑞士神父因拍了一张不该拍的照片被驱逐出境,远离这片他所眷恋的荒原;他的好友兼酒鬼波特叔叔只能孤独地在酒精中寻找安慰,糊里糊涂地将自己和好友的产业卖给新的主人……在南亚大陆无休无止的雨季的阴霾中,赛伊这个永远停留在青春期的少女大声质问:“这都是怎么回事啊?”没有答案,冥冥的背景中一直有干城章嘉雪山在远处耸立。就在旧日美好世界崩塌的前夜,赛伊*后一次同卜提神父和波特叔叔一起坐在游廊上,磁带里忧伤的苏非歌者唱道:“神只是浩瀚的荒原与空间,冷漠于爱的失落。它将你推向崩溃的边缘……”
帕斯卡尔 在《沉思录》中写道,我占有的这个小小的空间正要被无垠的空间吞噬,然而对无垠的空间,我一无所知,连这空间也不知道我的存在,这个念头让我惊恐,我也惊讶于自己出现在此空间而非彼空间:我有什么理由出现在此地而非彼地,有什么理由出现在此时而非彼时?是谁让我置身于此?我们旅行的一处处停留,此时,此地,此生,是否按德赛的说法,都是对过去的传承?我们只需抬头仰望群山,干城章嘉雪山守候如时间的永恒,一代代的失落在它面前流逝,发光的山峰让人自觉如此渺小,而甘愿平静地接受自己终将化为尘土的事实,在它面前,“真理是如此直白可见,你只需伸出手就可采摘下来。”
译者 韩丽枫
二〇〇七年十二月十三日于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