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通俗小说典藏文库·冯玉奇卷:茜纱窗下 情海恩仇》:
这里是一间很宽畅的工厂房,里面布满着一排一排的全都是摇纱的机器。在每一架机器旁都有一个女工在静悄悄地工作着。她们似乎都觉得有些疲倦,所以看她们精神都很萎顿。原来这已经是深夜三点的时候,她们都是夜班工作者,所以在五更的时间内,她们几乎都有些睡意了。机器的声音是非常嘈杂,类如皮带在铁轮上滚过,马达在轧隆轧隆地作响,整个厂房里好像是落着狂风雨一样,洒洒的音韵,差不多把耳朵都震聋了。但这些女工们也幸亏这不停的声响来赶走她们的睡魔,使她们在疲倦中勉强振作一些精神出来。
不知不觉地在玻璃窗外慢慢地透露着一线曙光来,显然在东方的天半际已发现了鱼肚白的颜色。这时那些女工们的心中,都滋长了一种希望和安慰。就是不多一会儿,她们便可以回到家中休息睡觉了。果然,一阵呜呜汽笛的长鸣,这是放工的表示。大家这就把干完的工作匆匆收拾,拿到账房间里去记了账,然后各自拿了饭匣子,像鱼贯地走出厂房去了。
柳荷芬也是大中纱厂的女工之一,她的年纪还只有十九岁,生得修短合度的身材,容貌倒着实生得很美丽。假使她是出身在豪富之家的话,那不用说,她当然是一个美艳的千金小姐,如何会干着女工的生活?至少她��在学校里读书,要如聪明一些,当然还有出幽留学去镀金的希望。不过所可惜的,她很不幸的是生在贫苦的家庭里,所以从小就没有受过高深的教育。算起来她大概读了两年书,其实这就等于没有读过书一样。所以荷芬虽然并不是目不识丁之辈,但可怜她连普通一封信都不会写。你想,她不做女工,还有什么事情可以让她有能力来担任呢?
她此刻拖着疲倦的步伐,踏上了归家的道路。虽然已经是初春的季节,但早晨的天气还是寒冷。尤其是一夜没有睡过觉的人,吹着晓风,更觉砭骨生寒,全身会有些发抖。柳荷芬的感觉上,有些头重脚轻地不舒服,两眼望到街上的景物,似乎也有些昏花的样子。她这时恨不得一步跨到了家里,但事实上是不可能的。她想乘车子回家,但又舍不得钱,因此只有一步挨一步地向前面走。
“荷芬姊,荷芬姊!我找了你大半天,谁知你先悄悄地走了哩!”
“自珍妹,我因为也找不到你,还以为你自己先走了。”
忽然一阵急促的呼声送人荷芬的耳中。她遂急忙回头去看,原来是同事耿自珍,于是停止了步,微笑着回答,表示等着她走近的意思。
耿自珍今年还只有十八岁,比荷芬小一岁。她们是坐在贴隔壁的机器旁工作的,因为彼此接近的关系,所以两人比较知己一点儿。荷芬住在公平路,自珍住在华建路,所以两人从厂里放工回家,是可以结伴而行,因公平路和华建路是只有差一条马路。这时自珍紧走了两步,走到荷芬的身旁,向她脸上望了一眼,便低低问道:
“你脸色多可怕的,汗毛孔都一根一根竖着,你觉得冷吗?”
“还好,这是因为一夜没有睡的缘故,你的脸色也不见得好呀。”
荷芬摇摇头回答着,她脸上浮现了一丝苦笑。自珍伸手摸一下自己的面颊,又望了荷芬一眼,低低地说道:
“我倒不觉得什么,我见你身子也在抖着呢。因为我体格比你强壮,像你这么娇嫩的身子,恐怕受不了苦,实在是不宜做夜班的。”
“但是厂方派到了身上,又有什么办法呢?所以像我们这种生活不正常的人,将来的寿命一定会减少的。不过苦命的人,多活在世上也没有意思,倒不如早死早干净,可以免掉许多的烦恼和痛苦。”
荷芬听她这样说,遂无限感慨地回答,她忍不住深长地叹了一口气。耿自珍拍拍她的肩胛,却并不以为然的样子,劝慰她说道:
“荷芬姊,你太消极了,为什么老是有这种悲哀颓伤的思想呢?比方说我吧,和你不是一样在世界上受着苦吗?可是我却很乐观,做人总要做,眼前吃苦算不了苦,我们年纪轻,说不定我们将来也会过好日子的。”
“你这话虽然对,但是我和你的环境却有些不同。”
“你这话可有趣了,我们同样是个工厂里的女工,一样环境、一样身世、一样苦命,这又有什么不同呢?”
自珍笑了一笑,颇有些倦意的睡眼向她怔怔地望着,表示有些奇怪的意思。荷芬却一本正经的态度,哧的一声,说道:
“比方说,你的爸爸还在做生意赚钱,对于你家庭中的生活负担,你爸爸会完全负了去的,那么你工作得来的钱,你自己可以花费着用。假使今天发了工资,你见到欢喜的衣料或是鞋袜,你便可以随心所欲地购买。至于我呢,那就和你完全地不同了。爸爸固然失业在家里,还要喝酒赌钱,赢的时候,他便买酒购烟地消耗了;但输的时候,这一笔赌债,却又是我的倒霉。再说妈又是疼爱妹妹的人,妹妹不做事情,在家里只知道吃穿,打扮得花枝招展似的。我一个人好像是牛马,**到晚苦着苦着,永远就没有出头的日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