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世界另眼相看》:
木下有口
把“木下有口”这四个字放在一起,作为一句话说出来,真有点像打字谜。其实不然。“木下有口”作为字谜也太简单了,几乎不用猜,谁都知道它的谜底是“杏”。
相反,我恰恰是一见到这“杏”,乃至一提起“杏”字,就会想到“木下有口”,这样四个字组成的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此处的“木”,当然是杏树。记忆中,那是一棵十分古老的杏树。究竟古老到什么程度呢?我也说不好。我只知道当年在我们村子里,要数我奶奶年纪*大了。奶奶那张干瘦的脸上,全是皱纹,皱得很像老树上斑驳的树皮。说起奶奶年老,其实那棵杏树比奶奶还要年老。因为,奶奶说过,在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那棵杏树就已经很古老了,比奶奶的奶奶还要老。奶奶还说,人不如树,树比人经老多了。人不知不觉就老了,那棵老杏树,年年还是那个样子。是的,一棵树往往把人的一生从头看到了尾,看着人来到世上,又看着人离开人世。人不在了,树还在。
硬要说出那棵老杏树的年岁,就只好类比推测了。长大以后,我见过不少古老的树木。百年古木,见过的不计其数。千年古木,也非鲜见。以我后来的眼光看,那棵杏树的树龄应该在三百年左右。杏树可能来自清朝初年,甚至明朝末期。树干很粗,粗到需三四人才能合抱;树很高,高过了旁边人家的屋脊;树冠很大,枝丫横陈,遮蔽了半个池塘。这棵杏树正好长在一口池塘的岸边,树荫的一半在水里,一半在地上。树根苍老遒劲,经年的雨水冲刷之后,树下的土壤已经覆盖不了树的根系,一些巨大的树根如蟒蛇一般盘踞在地面上。白天倒也无妨,月夜里,若是有谁走在树底下,猛然看见地上影影绰绰的树根,首先想到的不是树根,是巨蛇。
*能证明那棵杏树有年头的还不是这些,是树洞,树干上腐烂出一个很大的洞穴。洞穴大到可以让两个小孩同时藏身,当年“躲猫猫”时,我就没少藏在树洞里面。不过,藏在树洞里也没用,很快就会被人找到。“躲猫猫”的人都知道那个树洞可以藏人,都曾经在那个树洞里躲藏过。结果,一找就找到了。
老杏树并不是生长在我家门口,但离我家很近。它长在我上学的路上,一个名叫“杨窑上”的地方。这个地名有点怪,说起来,它副实,也不副实。说它名副其实,是因为那地方真的有窑,是一座烧制缸瓦的土窑。说它名不副实,那地方住的几户人家没有谁姓杨。这让我好生纳闷,直到现在,我也没有想明白那个地方为什么叫作“杨窑上”。地名和人名不同,人叫什么名字,可能毫无根据,全凭取名者那一时的兴趣。地名却不一样,一个地方叫什么名字,肯定会有它的来历。就像这“杨窑上”,为什么会在“窑上”之前加个“杨”字?肯定有它的理由,只是我不知道而已。
因为这棵老杏树,上学期间没少逃学。好多次,出了家门走到这棵杏树底下就不想走了,那天的“课堂”,就被移到了杏树底下。几个顽童在树底下玩耍了半天,踏着吃饭的点,才背着书包大摇大摆地走回家。
玩是一方面。*主要的,还是惦记着老杏树上那些诱人的果子。这个惦记的过程十分漫长,几乎从杏树开花的时候就开始了。春天里,桃花开过,杏树就开花了,粉色的杏花覆盖了整个树冠,照亮了半个天空。一场杏花雨后,地上落英堆积如雪。花期一过,花蒂上即刻露出青豆粒般的东西,那就是杏子的雏形。而后,树底下有不少眼睛贼亮,天天盯着枝头那些青豆粒一般的东西。在仰望的目光中,青豆粒渐渐长大,很快就不再是青豆粒了,长成了小元宵一般,大汤圆一般,*后成熟的时候,足有鸡蛋大小。只不过,它呈圆球形,不是鸡蛋那种椭圆形。
成熟的杏子呈黄色,有点像麦子的金黄。恰好,杏子黄的时候,麦子也黄了,在我的家乡,它们几乎同时成熟。只是那个年代,我们这些顽童根本不会关心地里的麦子,关心的只是树上的杏子。杏子的黄颜色非常惹眼,牵扯着树底下多少觊觎的目光,让一些个头还不高的孩子,脖子仰得酸痛,涎水溢出口角。
因为树上的杏子,我和许多孩子一样,学会了爬树。长臂猴一般,顺着粗糙的树干爬了上去,蹲在粗壮的树枝上,采摘那些金黄色的果子,直接送人口中。顿时,满口生津,弥漫着一种酸酸甜甜的味道。
树上的孩子不慌不忙,摘一个送进口中,吃完了,再摘,再送进口中。这可急坏了树底下的孩子,他们张口仰面,捏着嗓子呼叫,甚至捶胸顿足。树上的孩子乐了,顺手扔下几颗不大的果子,在地上滚溜,惹得一群孩子追逐争抢。树底下,荡起一阵嬉笑,间或,也有小孩子的啼哭声。因为他小,争抢不过伙伴们,就急得哭了起来。
这事已经过去四十余年了,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口中有股酸甜酸甜的味道。
这些年来,只要一见到“杏”,或者有人提起了“杏”字,我立刻就会想起当年那棵老杏树下的场景。在我的心目中,“杏”,是“木下有口”的谜底,更是一段难忘的记忆。
2016年9月3日写于合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