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的梦》:
天空布满了灰蒙蒙的层云,云隙间透出几抹微黄,犹一把魔伞笼罩着死气沉沉的大地。月亮时而探出头来,时而又钻进乌云里。一丝儿风也没有,夏季夜间的闷热使人喘不过气来。
朦胧的夜色里,柳庄生产队被一条马路劈为两截。右上截斜挂在半坡上,幢幢砖房、木板房、土墙房,都是盖瓦的,前后错落,掩映在一片竹林里。上面大概住着三十几户人家,柳姓居多,还有姓周、岳、顾、文的。左下截横着一排长长的木板瓦房,房前铺了一路石板坝子,房子对面是一排树,像一条“树街”,住有二十多家人,全姓柳。靠近长房子的右前方,还有一幢石房子,那便是柳庄生产队的公房。
这时,夜已深了,柳庄的人们多已进入梦乡,唯独长房子中间的一个窗户还晃着灯影。寨上偶尔传出几只狗打架的声音,在深沉的夜里更有一种寂寥的感觉。
昏暗的煤油灯下,愁容满面的瑞先抱着三岁的丹丹斜坐在床沿上,怀里的孩子翻着白眼珠直挺挺地盯着楼枕,鼻孔里急促地呼着孱弱的冷气,喉咙里咯咯地响,好像小鸡吞食大块饭团鲠着了似的。半躺在床上的善文焦灼地看着生病的小女儿,清癯的脸庞显得黑了许多。莉莉、曲曲姐弟俩坐在靠书桌的板凳上,眨巴着眼睛,一会儿瞅瞅两个大人,一会儿瞧瞧丹丹,怪可怜的。曲曲胆儿还小,有些怕黑,更不敢看那板壁上悠晃晃的庞大吓人的影子。他时不时盯着跳动的煤油灯苗发愣,心想要是灯苗里突然钻出个**,治好丹丹的病多好。火炉上煮着一大铁锅猪食,清汤汤的,温吞吞的。
“你看,丹丹病成这个样子……”瑞先呜咽着对善文说,满屋子并不因她的呜咽声增添丁点活的气氛,反让人觉得更加阴沉了,甚至还添了几分恐怖。“一病就半个多月,好几个地方都看过了,不但不见好转,还越来越严重。你说怎么办啊?你怎么不说话呀!”瑞先略带抱怨地说。
“唉!我有什么法子呢?这个月我的病又犯了,不能照管丹丹。你背着她四处求医,病没治好,反把你拖垮了。”善文沮丧地说,“还是把她送到县医院去看看吧。请奶奶照看几天莉莉、曲曲,我硬撑着陪你一起去。”
“不,你听我说,丹丹的病我清楚,到县医院又能怎么样?”瑞先颤抖着声音说,“你就听我的吧,明天请个端公来给她打整打整,她一定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
“你呀,唉!”善文皱了皱眉头,“孩子都病成了这个样子,你偏想这想那的,信那些有什么用?你听我说一句吧,我不是怕花钱,可是信神信鬼是不管用的,还是请医生好好治吧。”
“不!不!我比你清楚丹丹的病情……”瑞先终于止不住泪水,哭出声来。
“妈妈,不要哭了,妹妹会好的!”“妈妈,不哭!”莉莉、曲曲赶忙跑到瑞先身边,摇着她的手臂哭着说。
善文沉默了一会,说道:“莉莉,快带曲曲去睡觉,你也先睡吧。”莉莉点上玻璃灯,照着曲曲到后房睡下,又自个儿到里屋睡了。
曲曲刚蒙头睡下,就迷迷糊糊地做起梦来。起初,他梦见他和莉莉来到右隔壁善才大伯家后房奶奶的屋里,看见两个人在撕抓,奶奶在旁边拉也拉不住。开头好像是善才大伯家碧琴和善福二伯家娅书打,一会儿又好像是娅书的二哥佳海与一个不认识的男孩打。不知过了多久,曲曲又梦见一只凶猛的老虎正向他追来。他跑哇跑,蹚过了一段河,又跑过了几座山,老虎一直在后面紧追不舍。他见前面有一棵大树,就顺着树干往上爬,老虎也跟着往上爬。他爬到树梢,老虎张着血盆大口向他猛扑过来,他一慌,从树上摔了下来,惊落千丈,久不着地,吓了他一身冷汗。又不知过了多久,他梦见一个穿着古代服装、包小脚的老妇人把丹丹抱走了,他想大声喊:“妈妈,快把妹妹抢回来!妈妈,快……快……”可就是叫不出声音……
“老天爷呀,你怎么这样狠啊!”曲曲被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哭声惊醒,天已大亮了。他揉了揉惺松的眼睛,掀开被子,翻身爬起来,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床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昨晚的一切还停留在他的脑际。此时此刻,只听得外屋嘈嘈杂杂的。“女儿啊,你怎么就这样走了啊!”听见是瑞先的痛哭声,曲曲“哇”的一声哭叫着,猛地跳下床,赤着双脚向外屋跑去。
“孩子啊,让为娘的和你一起去,和你一起去吧!”瑞先披头散发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着。啊,丹丹死了,地上摆放着她的盖着一块白布的小小的尸体。看到这种情状,曲曲心里感到好害怕。听奶奶说过,人死了会变成鬼,老人死了变成老鬼,小人死了变成小鬼。他看着丹丹小小的尸身,真怕她突然间从地上爬起来,又巴不得她爬起来。曲曲双脚在地上跳着,一边哭,一边大声嚷道:“妈妈,妹妹怎么啦?妈妈!”
屋子里挤满了人,奶奶、柳大伯娘、柳二伯娘、祥芝大婶等,个个都流着泪,围做一团。善才大伯、善福二伯站在门外直叹气。柳大伯娘挂着两行眼泪,弯下腰去拉瑞先:“瑞先,快起来吧!她不去已经去了,都是命中注定的,哭也哭不回来了。快起来吧……”柳大伯娘说不下去了,瑞先疯也似的号哭着,死活也拉不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