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省五年文学作品选(绍兴卷 2013-2017)》:
这一带拢共有七八家洗车棚,她的车棚是*大的,紧着横竖两条路的交叉转角,特别显眼。天气晴好,车子一辆接着一辆。她的洗车工大都手脚麻利,干活又快又漂亮。就如我女朋友说的那样,老板娘目光锐利,看人准,手下人都愿意替她卖命。我也愿意。一眨眼工夫,干洗区里已经有好几辆湿淋淋的车等着擦干了,每辆车只能摊上一个洗车工。我独自一人对付一辆桑塔纳2000。换好脚垫后,我对坐在车棚里的车主打了个招呼。车主是个木头木脑的人,手里拍打着一副黑色的麂皮手套,慢腾腾地走过来。我替他拉开车门。
“老板,给车打打蜡吧。”我说。
车主回过头来瞟了我一眼,费力地将手往手套里塞。“你的脸怎么回事?”他问。
很少有人这样直截了当地问我。
“给车打打蜡吧。您的车,跑了10万公里,车皮毛了,上高速有阻力,该打打蜡了。”我看见贴着黑色车膜的后门窗上清晰地倒映着小个子那张丑陋的脸。
“你的脸是天生的吗?”车主问,好像在跟另外一个人说话。
“打了蜡,一来跑得快,二来呢,还可以省油。”小个子说。
“你的脸也应该打打蜡了。”他的戴着黑手套的手伸过来,直奔小个子的脸。小个子偏偏头,躲开了。我能看到镜子里的那张脸一下子变得冷酷、残忍起来。血不动声色地涌上我的脑门,又从那儿风驰电掣地奔向双手。我的手变得很大,十颗手指全都硬了起来,像灌满了铅(上个暑假,我蹬个三轮在轻纺城给进货的客户拉布,也有这样一个开宝马的商人对我的脸感兴趣。我用一个熟练的右摆拳打飞他的一颗臼齿。后来我对小肚脐说,我这辈子都在练这记右摆拳,而且要一直练下去,随时保卫我的脸。派出所要我赔医药费,我女朋友——那时还不是我女朋友,是受害者宝马商人的女朋友——从车上下来,替我付了钱,然后跟我走了)。这时候老板娘的脸出现在小个子那张脸的旁边。
“老板,”老板娘笑嘻嘻地说,“他说得没错,你瞧你这车漆吧,看上去溜光水滑,其实呢,全是毛刺,只是肉眼看不见罢了。要是搁放大镜下,哎呀,全是坑坑洼洼,招风,费油,专家们都这么说,有科学依据的!”
木头木脑的车主问:“多少钱?”
老板娘说:“不贵的,才70。您是老主顾了,给您优惠,60好了。”
车主又回头瞟我一眼,摘下手套,说:“好吧。”
“过来,”老板娘对我说,“我教你打蜡。”
我并不怎么想学打蜡,我又不会一辈子干洗车工,但我还是听话地凑到她跟前,看她往车身上涂车蜡。我想和她多待一会儿。我也想有机会正面看看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总是从镜子里看她。她用三颗指头捏住海绵块,蘸上车蜡往车身上涂一个一个的圆圈。她的脸,还有我的脸照例倒映在黑色的镜子里,一次又一次地被车蜡覆盖。我从镜子里盯着她看,想看出我女朋友的影子。
“你真的能算出来我以前干过什么?”她问。
“嗯。”镜子里的小个子点点头,转眼就被车蜡淹没了。
“说说,我都干过什么。”
她的父亲死后,她顶职进了一家专门卖农药的商店里当营业员,整天跟敌敌畏、敌百虫、六六六和1605打交道。可是没几年这家商店就倒闭了,她只好去另外一家农资公司卖化肥。没想到化肥店和农药店前赴后继,不出一年也关门歇业了。她拿着买断工龄的钱自己开了家改衣铺,专门替人把衣服改小改大。两年后小铺子毁于一场大火,她连买一口袋米的钱都掏不出了,只好去做暗娼。生意照样红火。她做什么生意都会红火。五年后她认识了第二个男人,是个推销员,卖盗版书的,长期奔波在外。她每天都盼着他回来,但他再也没有回来。有人告诉她,推销员死于地下书商的乱棍。她只好自己动手用破自行车改装了辆小车当菜贩子。这样又结识了市场协管员。结婚没多久,协管员中风,成了废人。她*新从事的行当是开洗车棚。这些都是我女朋友跟我说的(我女朋友有一张漂亮而伶俐的脸。每当来月经了就跟我说这些,可以一口气说两个多钟头,什么都说。有一次,她把剥落的子宫内膜洗出来给我看,然后讲月经的原理,再从月经讲到“着床”,再讲到孩子,再讲到她妈妈。讲到她妈妈时她说,“我妈当过鸡”。她比我大七岁,但我还是管她叫小肚脐,因为她喜欢穿露脐装,大冬天也穿)。
“你当过鸡。”我说。
老板娘好像没听见我说的话,依然专心致志地往车皮上涂车蜡。
“你当过鸡。”我重复道,还稍稍加重声音。
“你用不着大声嚷嚷,我听见了。”她说着直起腰来。桑塔纳2000身上均匀地布满了碗口大小的圆圈,我从这面镜子上无法看清她的脸。可我很想看看她的脸,特别是这个时刻。我鼓起勇气,抬头向她望去,可她已经转身走了。
“好了,晾着,下午抛光。”她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