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凌晨的一声狗叫/小说眼看中国丛书》:
粗壮得像条牛似的乡长温柔成小媳妇,他说:“这是地区的刘副专员,从城里风尘仆仆地来看望乡亲们,来扶贫。德山叔,领导没忘记我们呐,你还不感谢。”德山老汉头脑里一片空白,不晓得说啥,只一个劲地点头。他腰又驼,越发像鸡啄米了。
德山老汉像块浮柴似的被人拥进屋去。乡长、村支书也忙着招呼大家坐。那屋里有什么可坐的呢?几个草墩,也散了草辫歪歪斜斜地放不稳屁股。乡长迅速地瞄了一下屋里,将一个不算歪斜的草墩抬来请刘副专员坐,刘副专员将外衣交给秘书,刚坐下去就歪了一下,差点跌倒。乡长焦躁,叫人去找凳子,刘副专员用手止了,打消了促膝谈心的念头。他就站着说话,问的话都被村干部抢着答了,仿佛这家是他们的,他们比德山老汉还熟悉似的。
德山老汉那屋里也真叫人目不忍睹了。那是什么样的屋呵,土舂的墙裂了许多许多的口子,*长的一道从墙根裂到墙头,娃娃儿的手都伸得进来。终年的烟熏火燎,屋里黑漆漆的。楼很低,刘副专员高大的身躯往屋里一站,就顶天立地了。那楼其实是些树枝枝搭成的,七翘八凸。屋里只有一个说不清年代缺了一扇柜门的碗柜,靠墙角挖了一个火塘,火塘边用土舂了个台阶,就是坐的了。屋不大却空旷开阔,丢个石头也打不到啥的。刘副专员这里瞅瞅、那里摸摸,脸冷得掉得下水来,他神色凝重,眼里有了忧伤。屋里人多,但静如亘古。记者们也不敢乱拍乱摄了。
刘副专员见火上吊着一个黑漆漆的大吊锅,吊锅里噗噗地冒出一股难闻的说不清什么味儿的气息。他揭开锅,见里面是些黑乎乎的稀泥样的东西,间杂着几个拇指大的洋芋,便问是什么东西?德山肚里正饿得咕咕响,这些人不来,或许早已呼噜呼噜咽进几大碗去了。德山心中不悦,就没好气,说是:“晌午饭嘛。”刘副专员惊得合不拢嘴,问:“煮的什么?”德山说:“羊贴根叶。”专员问:“啥是羊贴根叶?”乡长说路边沟边长的一种叶片很厚的野草,一般是喂猪的。“喂猪的?”刘副专员很惊愕很气愤地说:“你们就让群众吃这种野草,群众是猪?”乡长委屈地说:“这高原山区,一年不是霜冻就是冰雹,地里种啥没啥……”刘副专员恼火地说:“不要谈客观条件,这些我知道。”说罢起身去看堆在耳房里的粮食。有什么粮食呢?也就是不大的一堆鸡蛋大的洋芋,还有一堆新鲜的荞叶尖,再就是半瓮没碾过的养子。刘副专员问:“一年差几个月的粮?”德山老汉搓着松皮般的手说:“差多少呢?差多少呢?”他茫然地望着大家。乡长说:“问你呢,差多少说多少。”德山老汉羞涩起来,他说:“一年到头都饿着,说不清差多少。”刘副专员摘下墨镜转过脸去抹了一下眼睛,他的眼圈有些红了。
刘副专员执意要上楼去看,乡长想劝,见刘副专员愠怒的样子就忍了。所谓楼梯,其实就是两根手臂粗的木杆绑些木棍做成的。人踩上去吱吱扭扭的叫人提心吊胆。乡长敏捷,先上去了,费了些劲才把刘副专员拉上去。扛摄影机的小伙子差点连人带机跌下来。人还未到楼梯口,一股浓烈的馊臭味扑鼻而来。刘副专员本能地掩鼻,但也只是扬了下手,抓虫子似的。好一阵才看清上面啥也没有,七翘八凸的树枝搭的楼上,铺了一层乱七八糟的山茅草。墙角是一堆渔网似的烂棉絮,一团一团油渣似的。乡长说德山一家三口睡这儿呢,姑娘十多岁了,也挤着睡。刘副专员没说话,空气沉重凝滞、阴郁而惨淡。刘副专员流泪了,浊重的泪水悄然流下脸颊,打在小楼上感觉小楼也在摇摇晃晃。记者刚把镜头对准他,他猛一扭头,悄然下了楼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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