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回家路/小说眼看中国丛书》:
少年不再坚持。他从房东的口气里听出一种岩石的味道。他知道自己在这座城市里缺少发言权。他**的发言权就是说一声“好”或是“明白”。他撂下了电话。
少年开始砸第三堵墙,那其实是*长的一堵墙,客厅与厨房的那堵。少年发了疯地砸墙,他像是一个躲雨的人,不断地要向墙体扑进,然而后者不允许他靠前。少年能够想象出他父亲正躬身在地里挥舞镰刀的情形,他父亲面色黧黑,腿筋虬结,挥汗如雨。少年一锤锤地夯打在墙上,他想,这就是帮父亲割地了,都是一下一下地,都是要弄倒什么,都是来自泥土,也都是粮食。更重要的,都在流汗。
少年全身心地砸了半小时才突然弄明白,这堵墙为什么比前两堵还更难砸,它不仅更长,而且更厚。它是很厚的一堵墙。一般的墙,都是单砖砌就,十二公分,而这一堵是双砖,二十四公分。它需要耗费的体力可想而知。
少年突然感觉自己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觉得自己必须说点什么。他很委屈,但是无话可说。少年走到楼下,再次给房东打了一个电话。少年说,能不能加一点钱吧,哪怕加五十元,这堵墙与其他墙不一样,太不一样了,它太厚了。
房东听了好半天才弄明白少年的意思。房东在电话里问:“你是想要五百块钱吧?但问题是,当初如果同样五百块钱,我又何必雇你?”
少年这一回慢慢地把电话放下。他的举动其实分为两个部分,**部分是他先把听筒降到半空,停了一停,然后把剩下的高度压掉。
少年继续砸墙。有一刻钟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砸什么。他的腰是酸软酸软的,而腿是铁沉铁沉的,肩胛骨像是被井绳穿住,两只手掌早已磨出血泡。他想,自己为什么要到城里来呢?他又想,那么多的农民为什么要到城里来呢?这不是属于他们的地方啊。他记得小时候隐约听父亲说过,三十年前,有无数的城里青年,纷纷涌到农村去,占有了大片土地,连他们家里都接纳过。这些叫作知识青年的人,既愿意来,又不愿意来,他们是盲目和被迫的。多么奇怪啊,真是应了一句老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无数的乡下青年,又纷纷挤向城市,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都踯躅过他们的身影。这些叫作打工者的年轻人,也是既愿意来,又不愿意来,他们也是盲目和被迫的。这前后两种事物有什么相同的命运吗?
天不知不觉已经黑下来。没有灯,少年借着窗外街道上的灯光在砸墙。他必须在今晚砸完,明晨天一亮就交工了。楼下的街道上传来很强的音乐声音,不知是哪一家夜店里传出的,在招徕顾客。少年的铁锤附和着音乐的声音在砸,仿佛给它增加伴奏。他想,妹妹天一亮就可以见到钱了啊,他会见到妹妹惊喜而局促的笑容。她不再为学费、习题试卷费和体检费发愁了,她走进自己熟悉的教室,再也不会像走进陌生人的私宅一样感到不安了。她的学习成绩会越来越好……
已经夜里十一点半了,少年还在砸。他不知道街上的音乐早已停了,起码三个小时以前,他不觉得。他面前的那堵厚墙只剩下一半,他知道只要把它砸完,墙那边的曙光就会升起来。就在他专注和忘我地渴望曙光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的闪电:
“你到底要砸到什么时候?”
少年回头,借着街上和走廊交混的灯光,他看见门口站着一位中年妇女,体态臃肿,烫着螺纹一样的卷发,正怒目而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