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尖厉的嘶叫打断了她的话,我们一起转过头朝传来声音的教堂方向看去,但是雾气太浓了,什么也不看清。发出啸叫的一定是动物,这么高亢恐怖的声音绝不是人能发出来的,听得我毛骨悚然。一个穿红色长袍的官员正赶着去上工,听见声音后立刻停住了脚步,嘴巴张得大大的。 塔玛辛也惊得花容失色,压低声音说:“上帝啊,那是什么声音——” 恐怖的声音又响起来,这次好像离我们更近,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一个模糊的巨大身影突然穿破浓雾冲了出来。它撞上了红衣官员,这个壮年男人顿时像根木头柱子一样飞了出去,然后它脚下不停,直直地冲向我和塔玛辛站立的地方。 等它快要跑到我们跟前时,我认出它原来是玻璃安装工奥尔德罗伊德先生的大马。这紧要关头已经不容我再犹豫了,我抓住塔玛辛的手臂往旁边一跃,就在那一瞬间,大马和我擦身而过,我感觉一阵带着马汗味儿的风刮��了脸上。我一时站立不稳,幸亏塔玛辛伸手撑住我的后背,让我找回了平衡。换做平时,我是决不肯让别人碰我后背的,但是非常时刻不能计较太多。我们看着那匹大马,它发疯似的往前跑,直到被国王行宫的外墙挡住了去路。停下来的它浑身发抖,睁得大大的眼睛滴溜溜地打转,嘴边还有星星点点的白沫。 我转头问塔玛辛:“你没事吧?” “先生,我没事。”她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我,“是你救了我。” 我假装没看懂她的眼神:“我们差一点儿就被马撞到了。看,那边那个人想爬起来。”我指着那个被马撞飞的官员,他正挣扎着爬起来,红色长袍沾满了污泥。行宫里的人被刚才的动静引了出来,其中两个卫兵已经把剑拔出了剑鞘。他们走近那匹马,马又发出一声刺耳的嘶叫,后腿直立起来,前蹄高高踢出。众人忙往后退:被它那两只毛乎乎的大蹄子踢中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少说也要伤筋断骨。我注视着昨天晚上还从我面前安安静静走过的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使它几近发狂? “大家散开!”一个人大喊,“离它远一点儿,让它平静下来。”人们纷纷往后退,在马周围形成了一个半圆。马站着不动了,浑身不停地哆嗦,两眼惊恐地在众人身上打转。 一个声音在我身侧响了起来。“上帝啊,出什么事了?夏雷克先生,你没事吧?”我转头一看,克雷克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我身边,正张大嘴巴看着行宫边人马对峙的情景。 “我没事。那是玻璃安装工的马,不知为什么受了惊。” “奥尔德罗伊德先生的马?”克雷克环顾四周,“他在哪儿呢?” “我没看见他。” 他盯着那匹受惊的马。“那匹马平时是挺温顺的,就算不拴起来也不乱跑。奥尔德罗伊德先生干活的时候,总放它在板车边自己吃草。” 我看着他:“先生,你愿不愿意和我走一趟,去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 人越来越多,仆人们从行宫里跑了出来,连衣服都没穿好的工人也钻出了帐篷,一大群人朝那匹马围了过去。我看到昨天晚上和我说过话的那个中士带着一小队士兵急匆匆跑了过来。 “好,先生,”克雷克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我跟你去。”他看着仍然站在我身边的塔玛辛问:“姑娘,天还没有大亮,你一个人在这里干什么?” “我在等马林小姐。” 我语气坚决地说:“我觉得你应该进屋去。”她犹豫了一会儿,深深地行了个屈膝礼,转身走了。克雷克朝那个中士走去,我跟在他后头。这时我看到塔玛辛停在人群外围驻足不动,两眼仍然看向我这边。我猛然想起刚才她的手挨过我的背,心里顿时像吞了苍蝇一样。想必我心里的不快表现到了脸上,因为在生出这种想法之后,她就转过头走回行宫去了。 克雷克和中士说上了话。有习惯性焦虑的人就是这样,平时老是杞人忧天,可是一旦遇到真正的危机,就会变得异常冷静。“那匹马是一个玻璃安装工人的,他这段时间一直负责拆除教堂的窗户。我担心他出事了。你能不能带上一个人和我们一起去看看?” “没问题,先生。” “其他士兵*好留在这里。一来看着马,二来让这群人不要再看热闹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你再派几个人去通知威廉?马尔克雷文瑞爵士。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乔治?里肯,先生。”中士马上向他的手下交代了几句话,选出一个和他一样高大健硕的士兵跟上自己,紧握住手里的长矛,带头朝教堂方向进发。 雾依然很浓,我们小心翼翼地向前摸索着。脚下是湿漉漉的铺路板,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些铺路板是在教堂的右侧。哎,要是巴拉克能和我们在一起就好了,他艺高胆大,是个好帮手。走着走着,我突然听到前方吱呀一声响,好像是生了锈的门轴在转动。我转头问克雷克:“你听到那个声音了吗?” “没听到。” “听着像关门的声音。” “前面是什么东西?”他伸手一指,我俩都看到一个巨大的棕色物体从前方的雾气中显露出来。走到近前,我们才看清这个物体原来是玻璃安装工的板车——他的梯子靠在板车边。 克雷克迷惑地问:“他人在哪里?这该死的雾这么浓,什么都看不见。”他放声呼喊道:“奥尔德罗伊德先生!”两个军士也跟着他喊起来,他们的声音被雾挡住了,显得很低沉。没有人回答他们,四下里没有一点儿声息。 克雷克接着问:“他刚才一定没有拴马,任由它自己去吃草了。可是它为什么吓成那样?” 军士们又开始呼唤奥尔德罗伊德。我仔细打量着板车:梯子以一种奇怪的角度斜靠着板车,顶部和板车车身形成九十度夹角。我突然有种强烈的预感:板车上一定有东西。我碰了碰里肯的手臂。 “中士,你能不能把我举起来?我想看看板车上面。” 年轻人爽快地点了点头,弯下腰摊开两只手。我踩上他的手,攀住车板边缘,立刻感觉到有股力量举起我往上升。只听“哧拉”一声,我的袍子被一片嵌在木头里的碎玻璃给撕破了,但我的头终于高过了车板。中士依然在下面托着我的脚,我睁大眼睛往车上一看,立刻看到了我此生所见*恐怖的一幕。 车上有三分之二的空间堆满了破碎的彩色玻璃。奥尔德罗伊德先生仰躺在玻璃堆上,身体被尖利的玻璃碎片刺穿了好几处。一大块锋利得像剑一样的玻璃从他的后背直直刺入,血淋淋的玻璃尖从肚子穿出。我低头一看,正面向奥尔德罗伊德的脸,他闭着眼睛,脸色惨白,身下的玻璃被鲜血染成了红色。 我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放声大喊:“他在这里!他死了!” 我听到克雷克命令另一个士兵:“托我上去。”过了一会儿,他那张圆脸出现在了板车的另一侧。看到车上的惨景,他骇得往后一缩。 “亲爱的耶稣啊,他一定是从梯子上掉下来的。”他转头朝站在不远处看热闹的一小群人喊道:“都给我过来!你们之中选四个人,踩着其他人的肩膀爬上来。我们必须把人给拖出来!” 只听一阵窸窸窣窣的抓爬声,四个身材敦实的工匠先是冒出头来,接着现出了脖子,*后是肩膀。他们都被车上的惨景吓坏了,但还是强忍住害怕,犹犹豫豫地伸出了手。四人分别抓住奥尔德罗伊德的手和脚用力往上抬,奥尔德罗伊德的身体渐渐与那块剑一样锋利的玻璃分离,瞬间一大股鲜血从伤口涌出来。这时奥尔德罗伊德的眼睛突然睁开了,而且睁得大大的,我大吃一惊,差点儿从车上摔下去。我大喊一声:“他还活着!”工人们吓了一跳,手一松,奥尔德罗伊德又落在碎玻璃上,发出叮当一声脆响。 奥尔德罗伊德凝视着我的脸。他挣扎着抬起一条手臂,嘴唇不停翕动,想要对我说什么。我鼓起勇气俯下身去。他揪住了我的衣服,伤痕累累的手此刻沾满了鲜血。我死死地抓住车板,生怕被他拽下去,脸朝下倒在那堆碎玻璃上。 他终于发出了微弱的声音,而且这声音还在颤抖:“国——国王!” “国王怎么了?你能不能说清楚?”我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也在发抖。 “亨利和——”他才说出三个字就开始急促地喘气,还咳出了一点儿血,“亨利和凯瑟琳?霍华德的孩子——永远不能——成为真正的继承人!” “什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知道是什么意思。”他突然抽搐了一下,“布莱伯恩,布莱伯恩!”他开始疯狂地呼唤一个名字,那双蓝色的眼睛死死盯着我的眼睛,仿佛这么做可以让他活下来。“布莱——伯恩——”,只听他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咯咯声,揪住我衣服的手渐渐松了,头向后一仰。他死了;刚才的搬动加重了他的伤势,他原本就失血过多,现在连*后一滴血也流干了,把尖刀一样锋利的碎玻璃染得一片殷红。 我直起身子,两条手臂抖个不停。四个工匠一脸惊骇地看着我。克雷克问:“先生,他说了什么?” 我立刻回答:“没说什么。真的没说什么。把他抬出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