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之一
三尖葫芦头
有一次几个朋友来我家聚会,聊天当中,我把吃巧克力剥下的银纸揉在一起,捏成石头形状,想象我将来可能制造出的金属石头。朋友们都以为这个想法是我当时来的灵感,事实上,在那之前我已经开始构想制造不锈钢石头了。
我做的**块不锈钢假石头创作于1995年。多年以后,很多人问起“你是怎么想到做石头的”这个问题,我都很难回答。或者是忘了,或者是原因太多无法梳理,或者根本就是无来头的,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指挥”。直到有一次在接受中国文化网站采访的时候,主持人菲菲因早先与我认识,意外地提起了一次聚会,才使我认真回想了一下如何制作的**块不锈钢假山石。
一个想法的诞生常常是出于自己也说不清楚的综合原因,当你思考的问题积累到一定的程度,这个“果儿”就自然出现了。至于假山石构想的起因,在后文的西客站落选方案中将有叙述,我记得比较清楚的是**次做石头的情况。
我*早曾用锡纸拼贴过一张草图,只是那时还没有真正去做。不锈钢锻造是需要一定条件的,除了工具外,还要有人力、物力,经济上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我的老朋友齐建新介绍了一个在南京投资的香港公司,让我为他们在南京新建的娱乐场所创作一组挂在大堂墙壁上的雕塑,我立刻就把这个想法报给他们,想借用他们在**上的支持,完成这个作品实验,于是就有了这**次的实际操作。
如果以传统的假山石标准来说,我**次选择的石头毫无可取之处,它的形状丝毫没有什么可赞美的特点,更不可能从任何“石谱”上找到它的出处。它是我委托打石头的朋友从北京房山找的,*大的一块80公分长,还有一些更小的石头块。
不过,出处倒也不是**没有。这类石头被采石场的工人们称为“三尖葫芦头”。什么意思呢?就是指完全不能当作建筑材料、不可用的石头。因为它外形像一个葫芦,两头小,中间大,至少有三个尖角,无法切出方块。即使切出方块,也太小。如果进行人工消耗和刀具磨损的成本核算,根本划不来。因此,在采石场它是被弃用的石头,不用花钱就可以拿走。所以,当我委托采石场帮我找这类石头的时候,他们爽陕地回答我:那就是“三尖葫芦头”,不用花钱,随便给你拿。就这样我得到了这些免费的石头。
对于石头的选择,自古以来,文人们都有自己的标准。但我一开始有这个想法,是以观念艺术的逻辑来思考的——选择对象可以是世界上任何一块石头。理所当然,一块毫无用处的石头也可以。话说回来,也正因为无用,它才可以通过置换和再造,更显出新的价值,变腐朽为神奇。在一些广告片中,经常会有通过影像技术展现一瞬间改变物体材料的镜头,这些都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但是通过物质手段真实地再现这个虚拟的想象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不锈钢板通常都是用于装修或大型雕塑,因为加工难度大,一般都是应用在很大体块的地方,具有工业时代的美感特征。与不锈钢的特性正好相反,自然石头的形状和表面凹凸则是*没有规律可循的,因此,一开始我找的助手都说做不了这个东西。鉴于此,我只好亲自动手作示范。敲制的时候,声音大得出奇,可以说是震耳欲聋,我们通常会在耳朵里塞上一些棉花,以防留下后遗症。把钢板垫在石头上敲制,一般工人的习惯只是大概敲出凸凹,而我在自己进行操作后发现,只要借助一点錾子类的小工具,就可以把钢板打入石头的*凹处,这样看起来才有石头的效果,如果有很好的美术基础,做出来效果会更好,因为对于岩石方圆虚实平滑与凹凸等肌理效果的处理,可以显出每个人不同的水平。但更让助手难以对付的是按照我的要求还要抛成镜面,当不锈钢已经被打造得快成锡纸团的时候,抛光是非常困难的,但抛光对于这个作品来说又是非常重要的,后来大概过了两年时间,这个技术问题才真正解决。
在当代艺术这方面,90年代初期多受意大利贫困艺术的影响,流行的方式是用朴素的材料做作品,学院的教育则以仿旧为能事,镜面光亮的东西被认为是有些“俗”气的。尽管在我们传统的美学中就有这种大俗大雅的思想,但如果不是美国杰夫·昆斯(Jeff Coons)的波普或艳俗艺术在90年代中期进入中国,我不知道当代的中国艺术圈何时会接受这种美学观念。我以为,古代的文化物体在当时出笼的时候都是崭新光亮的,是因为岁月的流逝导致的化学反应使得那些东西看起来陈旧,于是这种欣赏残旧的美由此诞生,这是一种感伤的美学,是对时间的追忆而非观念。虽然我以前也做过这类作品,但作为观念雕塑的实验,首先应该打破的就是这种怀旧的美学。抛光镜面对于自然石头本身是对立的**,无论如何难做,作为观念的表达确是必须要达到的目标。
另外一块编号为1/4的石头现存于南京滨湖休闲康乐**。同时还配有六个小石块,装于墙壁,取名“乐”——“乐”在古代有很多意思,包括“游乐”、“音乐”,也包括艺术。编号为2/4的石头参加了由冷林组织策划的国内**次中国当代艺术拍卖,现收藏于北京四合苑画廊李景汉先生的家中。
展望用不锈钢来摹拓石头,使这些石头具有了完全人造的感觉。自然变成了需要想象的存在;现实成为人造幻觉的产物。这与其说是对中国传统美学的现实延续,毋宁认为是现实力量无尽增长对创痛文化的一次修改。
——冷林,《90年代中国现代雕塑》,见《是我》,中国文联出版社,1999年,页114—115。
**次试做有洞的石头
这是我**次试验制作有洞的假山石,这块石头其实只有一个洞,它应该是一个巨大石头上的一个碎片。虽然是局部,但假山石的元素基本都有,除了洞,还有一些沟壑。我拿它来做试验,看看能不能做出这个洞来。这里有一些需要解决的技术性问题:一是因为工具的限制,这个洞只有4到6公分的直径,一般的抛光工具根本进不去,更无法在里面焊接,所以不知道能否将洞的内部做得和外面一样;二是那些皱褶能不能敲得出来。
在假山石这个文化体系中,石头中有洞是非常重要的。也就是说,我必须准备好今后要制作一些有很多洞的石头,而目前这**个洞能否做出来就非常重要。若论工艺,这个作品制作得并不好,后来拿到日本福冈(那还是假山石**次出国展览)展览时我还曾就这个技术问题请教过日本同行,也带回一些小工具,但均不见效果。直到后来我们自己发明了一些小工具,这才真正做到了把洞的内部抛光。制作这些洞确实非常费时费力,一个小洞至少要制作一个星期。
那么,这些“洞”在石头中意味着什么呢?先抛开作为中国人从小就耳濡目染的文化经验不谈,从70年代末开始,我们接触了很多西方艺术,其中英国雕塑家亨利·摩尔那些带洞的雕塑看起来似乎与我们的假山石有关,但它是雕塑家一手塑造的,是雕塑家生活中的经验和对造型的思考使雕塑开始出现了洞(在中国奇石界,有一种南方的墨石就被称作“摩尔石”)。在西方雕塑家那里,洞是三维空间造型的内部结构的展现,从阿尔普(JeanArD)到亨利·摩尔(Henry Moore)的雕塑,还有封塔那(VeronicaFontana)的绘画,他们都认为自己穿越了立体或平面,在造型历史中是一场革命。反观中国太湖石,在13世纪的宋代,欣赏带洞的石头就已经到达了*辉煌的时期。它不仅是人对实体的反向思考,而且这种思考被用来象征文人清高的风骨。“洞”首先代表穿透,使一个物体变瘦了,当一块石头凹陷到透过去时,说明它已经完全没有“肉”了,只剩骨头。而文化中的精神,按照老庄的逻辑,只有在这个毫无物质感的骨头里才能够真正体现出来,才能达到**。另外,传说中有许多仙人就是居住在洞里,这也丰富了中国人对洞的想象。在长江以南,人们对洞的意义的理解更加深了一步:那不仅是一个能栖居的洞,还对应了人内心世界的复杂。中国人喜欢在表达思想之前先在心里绕一下,然后话再出口的时候变得很含蓄,如同那些洞,你不知道它有多少意想不到的出口,转来转去可能又回到原点,也可能从旁门出去,变成了一个现世的“玄学”。“别有洞天”虽然是指类似西方的“另一个空间”,实际上,它还有一层意思就是有一个出其不意的旁门,使你想不到也抓不到。这种迷宫似的文化对应了人们对“洞”的喜爱,由此,洞在石头的欣赏中也就产生了特别的意义。
能不能在技术上做出那些洞,意味着能不能用不锈钢这种坚硬的材料复制传统文人石的精神;而是否能把洞的内部抛光,意味着观众在观想石头作品的时候精神能不能进入,避免出现在工艺达不到的地方想象受阻的情况。
我曾经带策展人黄笃去加工厂看过这件作品,给他留下了一些印象,后来被邀请参加他在首都师范大学美术馆策划的“张开嘴、闭上眼——北京、柏林当代艺术交流”展览,这也是不锈钢假山石**次参加当代艺术的展览。所谓当代艺术展,是特指那些独立策划的,作品具有实验性的,艺术思想上是前卫的展览活动。这些展览可能是未经批准的,或者是临时非展览场地。作品往往不是很成熟,具有试验性的。假山石作为一个尚不成熟的想法,自然很适合这样的展览。
这块“试验之石”展出的时候在下面装了不锈钢架子,散落在它下面的是敲碎的原石。可惜的是,这些原石在制作完成后被继续砸碎,显然违背了我的初衷:利用人工复制并不是反对自然,而是更加让人工遵循自然的行为。总之,虽然没有想好,但却记录了当时还不太成熟的心境。原本我想这个前卫的展览上肯定都是当年流行的材料,唯有我这件是闪亮的物质感很强的作品。但一个德国艺术家的作品中出现了一个暖瓶胆,与我的不锈钢材料很接近,是一个小小的遗憾。
这次两国艺术家的作品放在一起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对抗和误会。记得当时在火药味十足的研讨会上,双方的发言冲突得很厉害,主要是德国艺术家对中国艺术家的行为逻辑不能理解,唯有那个负责德国艺术家的策展人谈到了我的石头,在这些她认为看不懂的中国当代艺术里,她认为能够看懂的是这块不锈钢石头。
这件作品六年后被美国收藏家、律师宋格文先生通过四合苑画廊购得,运往他在美国纽约的家。记得我曾经问过他,为什么收藏这个不成功的石头,他说为的就是当时这件作品在工艺上还不成熟,而且石头下面那个架子欣赏假山石的方式是通过小块的自然山石联想回归大自然,给人以假想;而作为人造材料的不锈钢呈现出耀眼的光亮,也让人联想到浮华富贵,同样给人以假想。这种对比构成了假想与现实的冲突,透过作品,让我们看到了当代艺术语言和中国文化含义交织的共同点。
——黄笃,《超越不同文化的对话——关于“张开嘴、闭上眼——北京、柏林当代艺术交流展”》,《江苏画刊》1996年第4期。
展望先是根据传统的美学标准挑选天然石头。再将薄薄的不锈钢片放在石头表面,用铁锤敲打,直到获得石头表面的所有信息。然后将这些钢片焊在一起,形成一个中空的物体,再将表面打磨至镜面般光洁。*终再现出石头的**形状和纹理。这种物体糅合了现成品的自然元素,并担当起供石的角色,将观众的注意力吸引到自然的创造力以及中国的艺术传统上。而不锈钢从根本上改变了我们对石头的感受。石头的笨重被钢板的轻盈以及表面光线的闪烁跳跃所取代。作品的石头原型,作为一种概念和闪光的形象还依然存在,它和不锈钢艺术品的物质实体产生共鸣。
——宋格文(Hugh T.Scogin),《石头和艺术:自然天成与人工雕琢》,2001年,纽约前波画廊。
北京西客站落选方案
1997年,我曾把这件制作好的假山石4#搬到北京**饭店前拍照,为的是和后面的中西结合的饭店建筑做比较,这座现代建筑不仅有绿色琉璃、大屋顶等中国建筑符号,还有中国式园林、霓虹灯等。图中是把它搬到北京西客站前的合影。
事实上,我创造不锈钢石头的部分想法来自于对北京街头新建筑的观察。那时候,中国的设计师们开始把现代和后现代的外在因素都融进了建筑当中,尽管如此,也还是保留了很多传统的符号。这里尽管有官方模式的要求,但也反映了亚洲**作为弱势群体在面对西方文化时的普遍心理需要:即如何在不丢掉传统主体性的情况下接受现代主义,包括后现代主义。如何融合这些不太相干甚至是完全矛盾的元素,成为困扰很多中国艺术家的问题,而我当时则很想用自己的方式做出回应。正好,北京西客站即将建成,站前广场开始招标公共雕塑方案,我把这看作是一次社会实践的机会,于是决定用不锈钢假山石花园的方案参加这个招标。
北京西客站的建筑设计曾遭到很多专家的批评,但这些批评所依据的,却是西方的美学标准,这从当时发表的一些文章中可以看出来,一方面是现代主义标准,一方面是所谓后现代的反现代主义标准,而起决定作用的领导往往不管这些标准,只管把具有意识形态的要求强加在上面,比如楼顶上加小亭子等等。更复杂的背景就不在这里多说了,我想说的是,我们所谓的美学标准其实并不存在,因为中国刚刚开放,还没有(现代建筑)这方面的经验,或者基本上就是学习西方的标准,但又是同时接受了几个不同时代的标准,因此,我们的所谓美学标准(如果有)常常是混乱的。假如我们改变评判标准,换一个观念,比如以社会学的标准来看待现实,反而会给我们一些有益的启示。从这个角度看,西客站恰恰就是一个****的范例,它反映出了这个时代人们既复杂又矛盾的心理,甚至可能成为这个时代的代表作。其实从政府到专家(建筑师)到老百姓,在精神层面都有着一致的共同性,如果抛开个别领导人的好恶,大都逃不过这两种思路:一个是追寻西方的现代性,或者反过来寻找所谓的“民族特色”。而我投标方案的设想是,如果把不锈钢假山石放在西客站前,它所构成的意思好像是说:我们知道中西合璧的荒诞性,我们也了解现实的情况,我们是故意把建筑做成这样的,因为它代表了当下的真实,哪怕是丑的。
显然,我是在为过渡中的现实寻找一种更为合理的解释,但我也知道注定这是一厢情愿的,我做好了不会被接受的准备。果然,金属花园方案落选了,得到的专家反馈意见是:石头太高了,挡住了西客站中间那个空的部分,并且提出一个怀疑:这个方案能算作雕塑吗?方案虽然落选,但这一社会课题却成为我日后持续思考的对象。
在展望对于北京转变的目击见证里,看似冷漠表面的背后暗示着某种不可避免的反讽意味。他的不锈钢假山石雕塑系列中一直突出着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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