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巧,说着曹操曹操就到。我和伙伴们正谈论着要去找他想办法时, 他披着一件蓝棉大衣,带着两个随从,巡察到这个车厢里来了。据说,喜欢披着大衣是老干部的游击习气;我们这位总指��,年龄和资历都不老,只打过靶,没打过仗,可他也喜欢披着大衣,好像这样可以显示其身份,抖出他的威风似的。怎奈,这节“老右”的车厢太挤了,而这些不卑不亢的“腐儒” 们,又不肯为总指挥闪开一条路。他只好用手揪着棉大衣的衣襟,在横倒竖卧的人缝以及旅行袋、包裹中,高抬着两只穿着翻毛大头鞋的脚穿行。 “报告崔队长!这儿有人发了高烧。”他走到我们的座位旁时,我向他汇报。 “叫崔总指挥。”他身后那个随从纠正着我的谬误。 伙伴们七嘴八舌地向他陈述情况,意思不外是让这位总指挥解决一下急难。崔队长平日就有用眼角窥探我们的习惯,此时,他朝病号斜乜一下,发现靠在座位上发高烧的竟是范汉儒,一下子计起了前嫌。他撇撇嘴说:“他拔草时健壮得很,这时能有啥子病?我看是偷吃鸡蛋多了,撑的!” 范汉儒摇摇晃晃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你是**干部,请你嘴上长点德行!刚才你上卡车时,不是拿出手枪来了嘛!你照我脑门来一枪吧!然后开膛剖肝,看看我的肠道里有没有一个鸡蛋星儿!我是中国的知识分子,我懂得自爱!你说我‘反革命’‘极右派’我都听着,可是你不能侮辱我的人格!” 他从胸膛憋出来这段话后,像喝醉酒的醉汉一样,用哆哆嗦嗦的手指撩开衬衣,露出光光肚皮,愤愤地说:“哪位身上带着削苹果的刀子,递给崔队长! 让他扒开我的肠胃,看看是……”范汉儒摇摇晃晃地倒在了椅子上——他有些烧糊涂了。 车厢里顿时炸了窝,“不平则鸣”之声从车厢每个角落传来: “崔队长!延误了**时间,你可要负责任。” “我们都是摘了帽子的‘右派’了!按政策应当有享受**的权利。” “我们要上书党**,告你践踏劳改政策!” 尽管“啥子队长”正值春风得意之时,但他毕竟是没经过大阵势的“雏儿”,在乱哄哄的抗议声中,有些心虚了。为了不失体面,他吓唬范汉儒说: “告诉你,车厢中闹事都是你挑起来的,你要是啥子病也没有,到了山西咱们再算账!政府对一切罪犯都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现在,你们去个人到九号车厢里,把随车的医生找来吧!”说完,他匆匆在一张纸片上写了“通行” 二字,并签上他的大名后,就到前边的车厢去巡视了。 我自愿为范汉儒去寻找医生,一则可以串车厢看看车里的全部“货色”, 更重要的是:我希望在女同胞的车厢中,能找到“六点钟”时刻挂念的陶莹莹。拉开我们车厢的门,我立刻惊异地站住了:陶莹莹正站在车厢和车厢连接的过道上。她不再穿着带有号码的黑色囚服了,上身穿着一件半旧的黑呢短大衣,腿上穿着一条古铜色的灯芯绒的军裤,脖子上围着一条花格围巾——她手提着一个**箱,似正想推门走进我们的车厢,但又十分踌躇的样子。我拉车门的声音,使她迅速转过身来,并且发现了我。我欣喜到不能克制的程度,激动地伸出一只手:“你好!陶医生!” 她持重地看了看我,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我……我……我不认识你。” “不能一获得了自由,就得了健忘症嘛!”我说,“在那块土地上,我不是还为范汉儒同志,装疯卖傻地给你拍过‘无线电报’吗?‘范汉儒这小子又去养鸡啦!’当时,你在田埂埝上还向我点头表示过谢意呢!” “噢!”她的记忆复活了,向我伸出手来。 “为什么站在这儿挨冻?”我问。 “我也说不清为什么。我串车厢巡诊,走到你们这个车厢门口,不大好意思……”她很窘。不知是由于她天性喜欢低头,还是当女囚时低惯了头,她和我说话时,两眼一直看着脚尖。 “你来得正好,总指挥正命令我到九号车厢去找随车医生呢!真想不到就是你。” “有病号?” “范汉儒。” 当我把陶莹莹引进我们车厢时,她如同一位受到夹道欢迎的“首长”。有人鼓掌,有人欢呼,更多的是向她行注目礼。那热烈劲儿,绝不亚于高尔基的小说《二十六个和一个》中,那个女主人公出现在众多粗犷男工面前时的情景。其实,按世俗的观点来解释,她的身份比我们中间任何一个都要卑贱, 因为她当过地地道道的囚徒。但她在车厢里所受到的礼遇,在“男儿国”中可谓盛况**。尽管车厢里已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了,我们还是把范汉儒坐着的那两排椅子腾空,让给陶莹莹和“六点钟”,以便于她为他检查身体和说一些他们之间该倾吐的那些语言。 嘈杂混乱的车厢顿时安静下来。就好像这是一节行李车,虽然塞得满满的,但都是一些没生命的货物。我挤在过道那边的伙伴中间,虽然很想看看这幕悲剧生活中的喜剧,但理智在告诉我,应该多给他俩一点自由空间。我和伙伴们几乎无一例外地都把头转向车窗。 窗外飘着白雪…… 遮天盖地飘飘悠悠…… 虽说我的两眼望着粉雕玉琢的银色世界,可是耳朵似乎丢在了那“半球”: “我还以为你留在……”声音很轻,好像来自另一个遥远的世界,“真想不到……” “我刚留场就业半个月,看起来好像是命运使我们……” “那边有黄河……黄河。” “三十九度三!” “那边有‘重耳走国’的遗址。” “给你打针吧!” “那边的平阳府是尧的故乡。” “疼吗?” “唐朝大诗人王维、元稹、白居易,还有柳宗元都祖籍山西。” “再吃两片药吧!” “那儿还出土‘乌金、墨玉’。” “水!有开水吗?” 我猛然惊醒,忙从火车的小桌下拿出暖壶来,递过去。我递过暖壶后, 马上退回到这“半球”来。 喝水声,一口接着一口…… 火车的鸣笛声…… 列车的奔驰声…… 列车钻进了长长的隧洞。 白雪突然消失。 车厢一片幽暗…… 那“半球”没有低语声了。 隧洞是这么长啊!真长!“大概此刻还有人嫌短吧!”我想,“对!火车应该在这里突然拉闸,停车,或者是‘红卫兵’勒令火车在这儿停上两天一夜。” 霍地一下,世界又明亮了,亮得扎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