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 雅舍小品
小报
上海小报之多,已经使得很多的先生们感而且叹了。我常觉得看小报就和娶姨太太差不多,不娶*好,娶了也怪有趣的,即使多娶几个也无关宏旨。我们平常看大报,像是和太太谈天,她老是板着脸,不是告诉你家里钱不够用,就是告诉你家里弟兄吵架,使你听得腻而且烦。偏是翻开小报看看,她会嬉皮笑脸的逗着你玩。
姨太太逗着你玩,使你笑眯眯的开心,我羡慕你;姨太太举止稍微不规矩一些,出言稍微欠庄重一点,我原谅她。但是一位姨太太若像现今上海的一般小报似的,开口“曲线美”,闭口“青筋美”,千方百计的引诱你到她身上去消遣,不消几天,能使你神志委靡、肌骨消瘦。对于这样的姨太太,我便时常露出一种不很恭敬的态度。
天下可供消遣的事物,不止一端;但是真正能使雅俗共赏,并且使凡是动物都能发生兴趣,这种的消遣法也就不多。上海的一般小报,大部分从事于“性”的运动,把“衄线美”、“青筋美”挂在嘴边上,戴在头顶上,在青天白日之下在青年男女的眼前摇晃,我认为这种行为非深通兽性心理者不办。
“上海小报太多了!”大家都这样嚷嚷。我觉得上海小报之病,不在多,而在于其太专门。
睡觉与强奸
英兵强奸华妇一案,已经判决无罪了。好几天前,我就说过,这不过是英兵因为寂寞偶尔消遣消遣罢了,在文明的英帝国主义者看来,是无伤大雅的。而我们国人偏偏把廉耻贞节看得这样重要,可见“吃人的礼教”流毒之深且远矣!
这个案子判决之后,听说很有些个人愤慨而惊讶。我看行有余力的时候,愤慨一下子,倒也无妨;只是惊讶的表示,则大可不必。东西的文化本来是有未能尽同之处,例如西方人吃面包,东方人就吃米饭,再例如中国人认强奸为有罪,英国人就认为无罪。中英法律并非都是根据于人性而制定的,于此可见一斑;而治外法权之决不可在英兵撤退以前废除,尤为明显。况且,这强奸案,并非如外面宣传之甚,只是一个睡觉案乎?由“强奸”翻译成“睡觉”,想见这位翻译先生当时搔首挠腮,搜索枯肠的苦状。说老实话,翻得总算大致不差。在帝国主义者看来,强奸与睡觉也许同是无可厚非的行为,人人所不能免的。英兵赫白特劳先生到沪数月之久,仅被人控告“睡觉”一次,将来英国当局考查驻沪英兵成绩,赫白特劳先生或许是比较的品行*优良的呢!
电车让座问题
在电车中让座,自然是文明不过的举动。若不文明,欧美社会怎样会风行,上海社会怎样会模仿呢!其实,在人力车上也可实行这种文明举动,不过须把人力车分为两等:头等是原来座位,二等是踏脚的地方。当我们的人力车浩浩荡荡向前进发的时候,忽地赶上了一位踽踽独行的女教授,或女教士,或女护士,或*近才有的女护兵,我们就当一跃而下,鞠躬而前,请她坐头等,我们坐二等。
坐在电车头等厢中,*怕的是有一个妓女站在面前。让座罢,她是一个妓女;不让座罢,举动便不文明。于是虚荣心与公德心一阵交战,往往公德心获胜,终于站了起来。坐在电车三等厢中,*怕的是有一个仆妇站在面前。让座罢,她是一个仆妇;不让座罢,心中很抱不安。于是**观念与侧隐之心恶斗起来,往往**观念获了胜,仍然保持着原有的地盘。若是上车来的是从良的妓女,或是中彩的仆妇,或是任何太太小姐们,那我们心中就平安了,不至于发生什么问题。所以你若在街头小立,你便会发现电车中并肩列坐的,都是云裳美服、顾盼生姿的人物;那用臂膀高高吊在藤圈上的,很多是鹄面鸠形的次等女性。
我们让座,固然为的是她们;而她们的就座,也为的是我们。因为我们若鞠躬如也的站了起来,而她们仍然挺不就座,那我们不单对不起自己的一双尊足,同时还会使邻座的朋友们面部开花。所以她们虽在闺中校中署中营中坐腻了,仍肯领我们的盛情,翩然就座;这一层,我们男性应当表示相当的感激的。
虽然我们知道女子的体力逊于男子,但这不过是少数不很时髦的生理学者们的宣传;究竟如何,我们还不能断定。就算女性体力确实逊于男性,在电车中小立片时,会不会损伤玉体,也要待专门学者来回答。有人说,女性为保持独立精神,实施平等原则起见,将有不受男子让座的**。又有人说,让座的行为将与其他侮辱女性的行为视同一律。更有人说,电车乘客的让座等于本国大学毕业生戴方巾。
雅舍
到四川来,觉得此地人建造房屋*是经济。火烧过的砖,常常用来做柱子,孤零零的砌起四根砖柱,上面盖上一个木头架子,看上去瘦骨嶙峋,单薄得可怜;但是顶上铺了瓦,四面编了竹篦墙,墙上敷了泥灰,远远的看过去,没有人能说不像是座房子。我现在住的“雅舍”正是这样一座典型的房子。不消说,这房子有砖柱,有竹篦墙,一切特点都应有尽有。讲到住房,我的经验不算少,什么“上支下摘”,“前廊后厦”,“一楼一底”,“三上三下”,“亭子间”,“茅草棚”,“琼楼玉宇”和“摩天大厦”,各式各样,我都尝试过。我不论住在哪里,只要住得稍久,对那房子便发生感情,非不得已我还舍不得搬。这“雅舍”,我初来时仅求
其能蔽风雨,并不敢存奢望,现在住了两个多月,我的好感油然而生。虽然我已渐渐感觉它是并不能蔽风雨,因为有窗而无玻璃,风来则洞若凉亭,有瓦而空隙不少,雨来则渗如滴漏。纵然不能蔽风雨,“雅舍’’还是自有它的个性。有个性就可爱。
“雅舍”的位置在半山腰,下距马路约有七八十层的土阶。前面是阡陌螺旋的稻田。再远望过去是几抹葱翠的远山,旁边有高梁地,有竹林,有水池,有粪坑,后面是荒僻的榛莽未除的土山坡。若说地点荒凉,则月明之夕,或风雨之日,亦常有客到,大抵好友不嫌路远,路远乃见情谊。客来则先爬几十级的土阶,进得屋来仍须上坡,因为屋内地板乃依山势而铺,一面高,一面低,坡度甚大,客来无不惊叹,我则久而安之,每日由书房走到饭厅是上坡,饭后鼓腹而出是下坡,亦不觉有大不便处。
“雅舍”共是六间,我居其二。篦墙不固,门窗不严,故我与邻人彼此均可互通声息。邻人轰饮作乐,咿唔诗章,喁喁细语,以及鼾声,喷嚏声,吮汤声,撕纸声,脱皮鞋声,均随时由门窗户壁的隙处荡漾而来,破岑寂。入夜则鼠子瞰灯,才一合眼,鼠子便自由行动,或搬核桃在地板上顺坡而下,或吸灯油而推翻烛台,或攀援而上帐顶,或在门框桌脚上磨牙,使得人不得安枕。但是对于鼠子,我很惭愧的承认,我“没有法子”。“没有法子”一语是被外国人常常引用的,以为这话*足代表中国人的懒惰隐忍的态度。其实我对付鼠子并不懒惰。窗上糊纸,纸一戳就破;门户关紧,而相鼠有牙,一阵咬便是一个洞洞。试问还有什么法子?洋鬼子住到“雅舍”里,不也是“没有法子”?比鼠子更骚扰的是蚊子。“雅舍”的蚊虱之盛,是我前所未见的。“聚蚊成雷”真有其事!每当黄昏时候,满屋里磕头碰脑的全是蚊子,又黑又大,骨骼都像是硬的。在别处蚊子早已肃清的时候,在“雅舍”则格外猖獗,来客偶不留心,则两腿伤处累累隆起如玉蜀黍,但是我仍安之。冬天一到,蚊子自然绝迹,明年夏天——谁知道我还是住在“雅舍”!
“雅舍”*宜月夜——地势较高,得月较先。看山头吐月,红盘乍涌,一霎间,清光四射,天空皎洁,四野无声,微闻犬吠,坐客无不悄然!舍前有两株梨树,等到月升中天,清光从树间筛洒而下,地上阴影斑斓,此时尤为幽绝。直到兴阑人散,归房就寝,月光仍然逼进窗来,助我凄凉。细雨蒙蒙之际,“雅舍”亦复有趣。推窗展望,俨然米氏章法,若云若雾,一片弥漫。但若大雨滂沱,我就又惶悚不安了,屋顶湿印到处都有,起初如碗大,俄而扩大如盆,继则滴水乃不绝,终乃屋顶灰泥突然崩裂,如奇葩初绽,砉然一声而泥水下注,此刻满室狼藉,抢救无及。此种经验,已数见不鲜。
“雅舍”之陈设,只当得简朴二字,但洒扫拂拭,不使有纤尘。我非显要,故名公巨卿之照片不得入我室;我非牙医,故无博士文凭张挂壁间;我不业理发,故丝织西湖十景以及电影明星之照片亦均不能张我四壁。我有一几一椅一榻,酣睡写读,均已有着,我亦不复他求。但是陈设虽简,我却喜欢翻新布置。西人常常讥笑妇人喜欢变更桌椅位置,以为这是妇人天性喜变之一征。诬否且不论,我是喜欢改变的。中国旧式家庭,陈设千篇一律,正厅上是一条案,前面一张八仙桌,一旁一把靠椅,两旁是两把靠椅夹一只茶几。我以为陈设宜求疏落参差之致,*忌排偶。“雅舍”所有,毫尢新奇,但一物一事之安排布置俱不从俗。人人我室,即知此是我室。笠翁《闲情偶寄》之所论,正合我意。
“雅舍”非我所有,我仅是房客之一。但思“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人生本来如寄,我住“雅舍”一日,“雅舍”即一日为我所有。即使此一日亦不能算是我有,至少此一日“雅舍”所能给予之苦辣酸甜,我实躬受亲尝。刘克庄词:要献呈给孩子,否则,做父母的心里便起惶恐,像是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一般。孩子的健康及其舒适,成为家庭一切设施的一个主要先决问题。这种风气,自古已然,于今为烈。自有小家庭制以来,孩子的地位顿形提高。以前的“孝子”是孝顺其父母之子,今之所谓“孝子”乃是孝顺其孩子之父母。孩子是一家之主,父母都要孝他!
“孝子”之说,并不偏激。我看见过不少的孩子,鼓噪起来能像一营兵;动起武来能像械斗;吃起东西来能像饿虎扑食;对于尊长宾客有如生番;不如意时撒泼打滚有如羊痫;玩得高兴时能把家具什物狼藉满室,有如惨遭洗劫;……但是“孝子”式的父母则处之泰然,视若无睹,顶多皱起眉头,但皱不过三四秒钟仍复堆下笑容;危及父母的生存和体面的时候,也许要狠心咒骂几声,但那咒骂大部分是哀怨乞怜的性质,其中也许带一点威吓,但那威吓只能得到孩子的讪笑,因为那威吓是向来没有兑现过的。“孟懿子问孝,子日:‘无违。”’今之“孝子”深讳是说。凡是孩子的意志,为父母者宜多方体贴,勿使稍受挫阻。近代儿童教育心理学者又有“发展个性”之说,与“无违”之说正相符合。
体罚之制早已被人唾弃,以其不合儿童心理健康之故。我想起一个外国的故事:
一个母亲带孩子到百货商店。经过玩具部,看见一匹木马,孩子一跃而上,前摇后摆,踌躇满志,再也不肯下来。那木马不是为出售的,是商店的陈设。店员们叫孩子下来,孩子不听;母亲叫他下来,加倍不听;母亲说带他吃冰淇淋去,依然不听;买朱古力糖去,格外不听。任凭许下什么愿,总是还你一个不听。当时演成僵局,顿成胶着状态。*后一位聪明的店员建议说:“我们何妨把百货商店特聘的儿童心理学家请来解围呢?”众谋佥同,于是把一位天生成有教授面孔的专家从八层楼请了下来。专家问明原委,轻轻走到孩子身边,附耳低声说了一句话,那孩子便像触电一般,滚鞍落马,牵着母亲的衣裙,仓皇遁去。事后有人问那专家到底对孩子说的是什么话,那专家说:“我说的是:‘你若不下马,我打碎你的脑壳!”’
这专家真不愧为专家,但是颇有不孝之嫌。这孩子假如平常受惯了不兑现的体罚、威吓,则这专家亦将无所施其技了。约翰孙博士主张不废体罚,他以为体罚的妙处在于直截了当,然而约翰孙博士是十八世纪的人,不合时代潮流!
哈代有一首小诗,写孩子初生,大家誉为珍珠宝贝,稍长都夸作玉树临风,长成则为非作歹,终至于陈尸绞架。这老头子未免过于悲观。但是“幼有神童之誉,少怀大志,长而无闻,终乃与草木同朽”——这确是个可以普遍应用的公式。“小时聪明,大时未必了了。”究竟是知言,然而为父母者多属乐观。孩子才能骑木马,父母便幻想他将来指挥十万貔貅时之马上雄姿;孩子才把一曲抗战小歌哼得上口,父母便幻想着他将来喉声一啭彩声雷动时的光景;孩子偶然拨动算盘,父母便暗中揣想他将来或能掌握财政大权,同时兼营投机买卖……这种乐观往往形诸言语,成为炫耀,使旁观者有说不出的感想。曾见一幅漫画:一个孩子跪在他父亲的膝头用他的玩具敲打他父亲的头,父亲眯着眼在笑,那表情像是在宣告:“看看!我的孩子!多么活泼,多么可爱!”旁边坐着一位客人咧着大嘴做傻笑状,表示他在看着,而且感兴趣。这幅画的标题是:“演剧术”。一个客人看着别人家的孩子而能表示感兴趣,这真确实需要良好的“演剧术”。兰姆显然是不欢喜演这样的戏。
孩子中之比较*蠢、*懒、*刁、*泼、*丑、*弱、*不讨人欢喜的,往往*得父母的钟爱。此事似颇费解,其实我们应该记得“西游记”中唐僧为什么偏偏欢喜猪八戒。谚云:“树大自直”,意思是说孩子不需管教,小时恣肆些,大了自然会好。可是弯曲的小树,长大是否会直呢?
我不敢说。
音乐
一个朋友来信说:“……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烦恼过。住在我的隔壁的是一群在X X X服务的女孩子,一回到家便大声歌唱,所唱的无非是些X X歌曲,但是她们唱的腔调证明她们从来没有考虑过原制曲者所要产生的效果。我不能请她们闭嘴,也不能喊‘通’!只得像在理发馆洗头时无可奈何地用棉花塞起耳朵来……”
我同情于这位朋友,但是他的烦恼不是他一个人有的。我曾想,音乐这样东西,在所有的艺术里,是*富于侵略性的。别种艺术,如图画雕刻,都是固定的,你不高兴欣赏便可以不必寓目,各不相扰;惟独音乐,声音一响,随着空气波荡而来,照直侵入你的耳朵,而耳朵平常都是不设防的,只得毫无抵御的任它震荡刺激。自以为能书善画的人,诚然也有令人不舒服的时候。据说有人拿着素扇跪在一位书画家面前,并非敬求墨宝,而是求他高抬贵手,别糟蹋他的扇子。这究竟是例外情形。
……